她先前还奇怪,阿耶是塾师,怎么会听不到学政改革这么大的风声,还要她自己听说了回来告诉他们。原来,家里早就知道了。
只是瞒着她一个。
泪珠从高稼眼里一颗颗滚落,掉在捂着她的阿娘手背上。眼前疾言厉色的男人,不是那个怂恿她换上哥哥的衣服,垫起高靴,挽上头发去替考,过后欣喜地摸着她的头夸她有出息的阿父。她仿佛不认识他了。
为什么呢……我不会妨碍哥哥仕途的,我又不去告发他,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去闯一闯……高稼用力掰开娘亲的手,所有不甘化成一句:
“我就要去。”
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根指头的父亲,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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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州,南梁郡。
苏霖看到城门口贴的告示,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客馆。她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钟,便去冯家辞去了西席先生的差事。
布商冯老爷雇这位西席娘子教导自家三个女儿,已有一年多时间,夫人对她的印象很好,所以他奇怪地询问缘故。
素来稳重的苏西席破天荒红了脸,赧笑着回答:“实在对不住贵府,我看到朝廷下发的诏令,不自量力便想去金陵试一试。纵使不行,能远远见一面那位传说中的谢玉树,也于愿足矣。”
没想到冯老爷听后抚掌大喜:“行!先生怎么会不行?我家那几个小皮猴都称赞你的学问是极好的。那贴示我也看到了,说这次考试连商户子都可以参加,只可惜冯家没个男丁……不过没关系,先生若能中举,他日提携一下你昔日几个学生,不也是一样吗?”
冯老爷想法天马行空,自己哈哈大笑一阵,当即决定以苏霖的名义送五匹良驹去青州,帮她报上学名,就当作她这一年来用心教导三女的报酬。
苏霖正担心自己流寓不定,报名时户籍出岔子,得到东家的资助感激不尽。
她拜谢冯老爷,同冯府的管家一道去衙门口过了手续,次日收到衙门点了红的学帖,便简单收拾好行囊南下。她只消在六月前到达金陵就行,所以白日路赶得并不急,到了黄昏,便歇在客栈驿馆。
庆幸谢大人细心,还派人在沿途设下了无偿住宿的代馆,且只收有点红学帖的女举子。苏霖这日向晚来到一处馆阁,借着馆外的灯笼,看见那柜台后是个梳着髻的温文妇人,便放松了警惕,出示学帖入住。
穿过前堂走到后面的敞屋,苏霖才进门,便闻到一阵淡雅的混合的清香。
苏霖这才发现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名赴考女子,发饰或梳髻或梳辫,大多是和她一样囊中羞涩的同仁。但每个女娘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采,互相探讨着学问,氛围倒像个学塾。
到了就寝时,大家都睡在一张大通铺上,虽然拥挤了些,却能多容纳些学子。苏霖睡前将学帖放在枕下,安心地沉入梦乡。
她睡眠浅,睡到夜半,半梦半醒间恍惚觉得有只手在枕边乱摸,还没等她完全清醒,忽听有人迷迷糊糊地说:“是不是有老鼠……我看到个黑影……”
另一名女娘低呼:“咦,我的学帖不见了!有贼!”
苏霖猛然清醒,探手去摸自己的学帖,同样不知所踪。她一下子坐起来,看见屋里南墙上开的窗户敞着,正要下地,突听门扉传来一阵铁链哗啦的声响。
有人从外面落了锁!
屋里登时乱了,苏霖赤足下榻去推门,大门纹丝不动。睡在她旁边的南谯才女摸到桌边点蜡烛,才发现那火绒是湿的。
坏了。苏霖在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中冷汗透衣,这里根本不是谢大人安排的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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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地区雨水多,夜郎郡的东曹参军王爽才从公署下值,来不及掸去官袍肩襕处沾湿的雨水,便被妻子一句话惊在原地。
“夫人要进京参试?!”
颜景若在美人榻上轻拍着才哄睡的小儿,用不满的眼神示意夫君小声些,而后认真注视这成亲六载,与他不算蜜里调油,也算相敬如宾的男子,点头说:“我想去。”
王爽怔怔地看着依旧年轻貌美的妻子,不知她哪处脑筋搭错了。他滞了一下才说:“夫人又不是学生,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再说,咱们宁州偏处一隅……离上京十万八千里,你哪里受得了舟车颠簸之苦?”
他干笑着将目光转向妻子怀中的小儿,自己也凑了过去,覆住少妇柔嫩的手背,“孩儿也离不开你。”
颜景若静了一晌,缓缓道:“阿蜻渐大了,阿麒也断奶了,家中有傅姆,还有夫君在,我不担心。家用有余,总不会少了我的车马费。”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爽见妻子竟是当真的,燥闷地一把扯松衣带,腮边棱了棱,还是忍不住不吐不快:“这次天家开科,实是京里的王丞相和谢澜安斗法,还不一定是怎个了局呢,依我看就是那谢氏女闲的瞎起哄,夫人掺和什么?你少时是受过蜀中名士云何往的指点,可这都多少年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平日在后宅,看看书解解闷便罢了,怎能抛家舍业如此不负责任?还是说,你堂堂别驾千金,一直觉得嫁与我这区区县令之子是委屈你了,想去金粉浮华的秦淮京结交那些倜傥俊彦?”
颜景若拍抚幼子的手停了,微微睁大秋水横波的美目。
她从未如此想过,也从不知向来温存的丈夫心中会如此作想。
的确,她已经出嫁多年。旁人艳羡她家庭美满,儿女双全,她自己却不知从何时起,年少喜爱的脂粉珠钗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沉闷狄髻,她常常梦回少年时游览过的名山胜水,醒后面对的却是官夫人间勾心琐碎的人情礼往。
王爽曾携着她的闺阁诗作向同僚炫耀,自夸他有一个才气纵横的妻子,可当她真正想去搏一方天地,他却刁钻地认为她要红杏出墙。
“出去。”颜景若柔婉的声里含着愠怒,“郎君言语污耳,我不忍听!”
“好好,阿景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美人薄怒亦有一番韵味,王爽立即向美妻作揖道歉,不再提阻拦之言。
当晚,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夫人收拾行李,似乎自己转圜想通了。
颜景若微觉意外,也未多想。到了次日晌午,她才安排摆饭,大女儿突然领着弟弟进来,跪抱着她的膝盖大哭:“娘亲不要我们了吗?我不想每天见不到娘亲的面,娘亲不要走,不要走!”
三岁的阿麒也懵懂跟着哭,学着不知谁教的话:“阿麒要听阿娘每晚给我讲故事,阿麒怕黑,阿娘抱抱!”
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让颜景若潸然泪下,这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能不疼?她气得抖如筛糠地抬起头,看见神清气爽的王爽溜着门边进来。
“我是愿意让你上京的,”男人和善地说,“可孩子们离不开夫人,就不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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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江州寻阳城最大的风月坊醉仙楼,出了一件新奇事。
御史中丞谢娘子提议策举取士,这股风顺着秦淮水吹到了江州,有多少读书人报名不知道,但醉仙楼却打出“花魁进士”、“香榻状元”的名号,招徕不少达官贵人的光顾。
“我们这儿啊,有名的诗姬名唤兰芝,吟诵风月,不输玉树呢。”
老鸨亲自倚门卖笑,虽没指名道姓,却也含沙射影:“爷们折不到金陵城的名花柳,莫如到我醉仙楼,近一近咱们‘风月御史’的香泽呐。”
三楼的天字号房里,醉仙楼的幕后老板恭敬地坐在一个眼角细长的年轻男人对面,一个劲儿用帕子擦拭额角的汗。
年轻人坐得住,身形虚胖的老板忍不往问:“……官爷,那毕竟是陈郡谢氏……这般行事,不会惹上麻烦吧?”
“又不是伤人害命,”那男人悠悠一笑,“苦命人为了糊口戏谑两句罢了,能有什么麻烦?”
这个咬不死人恶心人的主意,就是这个人出的。他不过是城中令尹治下主簿身边的帮闲,令尹接的是治中从事的令,从事又受着太守的管,太守上边有刺史,至于一州刺史与京中哪位神仙来往,便不是他们这些小虾米够格猜的了。
“一个人想邀贤名不容易,想坏名声,还不是眨眼间的事?”
楼下老鸨喊累了,便换水嫩的姑娘继续招摇。老鸨扭着腰肢回房间,却见青嫋抱着一个匣子正在门口等她。
这主儿可是楼里真正的花魁,本是家道中落的京官之女,不仅长得勾人魂儿,琴棋书画也是无所不精。
青嫋抱的那个嵌螺钿匣子老鸨也认得,是她攒了好几年,想给自己赎身的傍身钱。
老鸨乜着眼推开房门,先给自己灌了杯凉茶,也不看青嫋,腻声腻气道:“怎么,想明白了?愿意拿上出身清白的名牒,去金陵走一遭了?”
青嫋在这消息窜通最灵便的风月场,心明如镜,“老板想让我拿着伪造的身份去参试,再在我入试后,揭穿我的伎子身份,好让那位谢御史颜面扫地,为天下人耻笑。”
“我不会去的。”
她顶着那张涂着厚粉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脸,抬起芙蓉隐露的双眼,无悲也无喜。
“那位谢御史是好人,行的是好事,求嬷嬷,别这么坏她。也求嬷嬷别再让楼中的姐妹说那些不入耳的话了,青嫋愿将这些身家全交给嬷嬷。”
“呵,原来我们楼里出了位清高圣洁的君子!”老鸨奇异又好笑地打量青嫋几眼,“你方大小姐见过那位谢御史吗,一个天上仙子,一个泥里残花,也跟我这儿攀上交情了!她是好人?你花妈妈这辈子就没见过一个好人!再说你求我,也拜错庙门了,真当我能做得了整个醉仙楼的主不成?”
被叫出本家姓名的青嫋脸色煞白,花妈妈偏往她心上扎刀:“这些钱不是你攒来赎身的吗,为了当君子,连身都不赎了?”
青嫋浓长的睫羽猛颤,瑟瑟如同过不去冬天的蝴蝶。
即便攒足了钱,这些人真会放她走吗?
她也曾读圣贤,她也曾知廉耻,金陵流传出的廷辩文章,她也偷偷抄过一份……其中最令青嫋动容的一句话,是那个天上人说:我若倒行逆施,求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否则便请垂天之恩,濡沫枯鳞,照惠寒女。
她没见过她,但如自己这般卑贱的人,亦敬佩她。
青嫋抖着声音笑出一句话:“嗯,不赎了。”
第86章
“荆州学政有你二叔把关, 三吴有你舅氏周全,青州有崔先生,会稽襄王在东南助力宗室, 北府大司马也愿成全寒人, 这几处出不了乱子。”
荀尤敬抿了一口谢澜安带来的谢府自酿的杏花酒, 咂唇感受着甘绵的滋味, 与她划着指端下的地舆图分析:
“至于南豫、南兖、江、宁、湘、蜀几州, 可能设卡的地方, 你事先有所警觉,不怕繁琐地派人去督查,这很好。”
谢澜安将坛里剩下的酒灌进老师的宝贝黄皮葫芦里,长眉掩着峻色,说:“犹恐防范不及,使一清白义士陷鹰爪之下。”
荀尤敬闻言,神色动容。
大玄哪怕被胡贼分走了半壁国土,疆域内的州郡乡县亦是纷繁如蛛网,居于其中的民众何止百万计, 清清浊浊鱼龙混杂。天网恢恢,尚且有疏, 含灵却立心不使一人受屈。
强求这种明知不可能达成的结果, 可不像她这样的聪明人会钻的牛角尖。
便换成荀夫子自己, 明知无万全, 便不求万全, 也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荀尤敬神色柔软地抚摩着光滑的酒葫芦,这孩子,虽然在他面前总说自己是凭心而为,不认什么心怀天下的高帽子, 然这颗心,却正是一颗怀仁之心啊。
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他老头子的锐气不如弟子喽。
荀尤敬说:“来路受阻的学子们需要援手,那些能顺利入京参试的举子们,更要仔细核对身份。”
谢澜安想了想,没有冒然开口,“老师请讲。”
“你和王家打着赌,王家自不会将相位拱手让人,他想让你输,便会在女学子身上做文章。”荀尤敬只有在学生来看他时,才能畅快地喝几口酒而不被妻子念叨,眼下偷瞄了眼正在织布的卫淑,将一口杯底一嘬而尽,接着说,“坏女子名声是最容易的,从风月事下手,这是其一。其二,”
老夫子的目光深邃一瞬,“还要警惕学子中混杂敌国间细。”
谢澜安眉心轻动,一点就通:“除了北边的鲜卑人异族特征明显,北朝汉民与我朝百姓并无相貌上的差异,若由得北边细作冒充成学子,再中举潜入官僚之中,对大玄便是蚁穴毁堤之患。这其中又有真假之分,真的,要从户籍学籍三代祖业上严查,假的,便是对手故意安排的,意图用一个隐患否定整个策举制度的可行性。”
荀尤敬凝重地点头。
万事开头难,不止是难在人力物力财力,而是沟壑下藏着鱼龙混杂,朱阶上又有人想混水摸鱼。
“含灵,”荀尤敬看着谢澜安,是提醒也是勉励,“想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道,很难。”
谢澜安也认真点头,却微微一笑:“好在我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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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竟敢假冒娘子的名义设驿馆拘押学子,真是罪大之极!”
贺宝姿带领一队人马,才在汝阴一座小城中破除此地府尹的伎俩,接应出二十余名学子,转即又往邻城探查。连铁妞儿这样的老实人,都忍不住在路上大骂,同时也忍不住担心。
“咱们这样一地一地查过去,能赶在初试前将学子们都接上吗?”铁妞儿愁眉不展,“万一有我们顾及不到的情况,有没救到的人,怎么办?”
贺宝姿策着马,额上汗不及擦。她心里不想这许多,她既然领了娘子的命令,那么眼之所及,足之所踏,便要一处处崎岖平过去。
但她不能不安抚怒火盈胸的武卫们,于是挥鞭指天,高声道:“急什么,现在才是春日!”
阳春三月的日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震地的蹄声带着驰风掣电的速度,仿佛能平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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