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尽力将自己的语气放平,仿佛只是忽然间想起,才随口这般一问。
她不说,桂娘也是嘴巴闭的紧紧的不说,她如今一说,桂娘手上动作一颤。
“您竟是还有印象?”桂娘放下手中的绣棚,试探着问。
盈时点了点头,说到此处颇有些忧心忡忡:“我昏昏沉沉先前还以为是在做梦。心里还奇怪,明明先前一刻还在陪着爹娘说话呢,怎得……就……”
爹的声音怎的忽然就变成了他的声儿……
盈时少时常与桂娘说起父母来,问东问西总是滔滔不绝,后来长大了渐渐的问了少了,如今猛不丁桂娘又听盈时说起来,难免眼眶一酸。
桂娘岔开这话题道:“前儿晚上您转眼间就烧的糊涂了,我给您喂了几回药您硬生生一口也喝不下去。我当时吓得不知所以,后来约莫是我们院子里闹得太大,惊扰了前院,公爷特意带着人过来给您瞧病。”
桂娘说着说着,半是感慨,半是后怕:“那夜娘子烧的浑身同个火炉一般,浑身都是汗,若是药再晚了几分,说不准您如今都烧傻了去……不过好在公爷交的法子有用,他使我们去寻玄酒来,沾湿了裹着冰一遍遍给您擦。先前我还觉得是在胡闹,如今眼瞧您一夜就退了烧,可见那法子是真有用!”
盈时一听更是担忧,心想还真是梁昀?
梁昀真来了自己的房里给自己瞧病?
等等,沾了帕子擦?他没给自己擦吧?!
盈时有些焦急,连忙追问:“他来了我房里?他踏入内室了不曾?桂娘你怎也不拦着些呀?”
白日里如何,外院如何,干系都不大。
可等晚上垂花门一闭,内院与外院便是两个世界。
若是梁昀进了内院,这事儿绝对是藏不住的!
只怕谁都知晓了……盈时越想越是头疼,满心无措。
桂娘瞧着盈时着急的模样,心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呢?这你就着急了?
若是知晓前夜是公爷按着您给您喂的药……
罢了罢了,也是自己没能耐,那夜早就吓得胆颤心惊魂不附体,哪里还有心思想着男女之妨?阻止公爷给娘子喂药的?
男人的手劲儿就是比女人大,她们三个压着盈时,可都是没灌进去。那药一到公爷手里,没两转就被喂了干干净净。
桂娘虽为了这会损坏娘子名誉的事儿头疼的紧,可却不觉得后悔,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娘子烧傻了去!旁的规矩再大,还能大过娘子的身子去?
不过她并不打算将这些话说出来,再惹盈时忧心。
如今想来倒觉得庆幸,好在上回将院子里的婢女清理干净了,府上暂时抽不出旁的婢子补上,前院管事便来商量着暂且先安排一批人,等买来新丫鬟们过来再将昼锦园里缺了的人一同补上。昼锦园中如今依旧是空落落的没几个仆人。
那夜情景,门一关只要自己不说出去,叫几个丫头们死守了嘴,外头谁也不知晓。
旁人若是要问,便说是那晚娘子病重,公爷带着小厮与郎中过来隔着门口问候了两句。
便是老夫人夫人生气要怪罪下来,总不能还怪罪去了被烧的浑然不知的娘子头上吧!
既然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就这般叫娘子继续稀里糊涂的火反倒烧不到她身上!
“您一切安心,奴婢不错眼的都盯着,公爷只是隔着窗瞧了您一眼,连郎中都没进去给您诊脉呢。”
盈时听罢,才算是缓缓松了一口气。
……
时值夏末。
窗外几株木犀花在这几日的雨水滋养下,静悄悄绽开了。莲花池边两排绿木含烟,疏影横斜。
想来是没出什么大事儿,盈时醒来的两日里每日里除了养病,绣花,隔着窗看看风景倒是乐得清闲。
自己这番一闹腾,韦夫人可是再不敢继续来折腾她了,便是老夫人那边也能不去。
日子过的颇为宁静,盈时身子好了也起了玩心,她趁着午后太阳被云层遮住之际,去廊边喂鱼逗龟,不一会儿将一池塘的鱼一个个喂的圆溜溜的,游都游不快了去。
“三少夫人,二少夫人来了。”院门前的小丫头跑来禀报。
盈时微怔,一抬眸,怎知竟见到萧琼玉领着两个脸生的女眷并着好些丫鬟进来。
“母亲叫我来看看弟妹,弟妹身子可好些了?”萧琼玉依旧一如往昔的模样,面庞清冷穿的素雅,一袭碧青素绫衣裙,罗衣领口间绣着几株半枝莲,发髻间干净的紧,不见多少首饰。
而她身后的另两个姑娘,打扮一个比一个华丽。
领头的姑娘生的端庄,圆脸柳眉,面如满月,穿十二幅雪缎织锦裙,裙摆衣领绣着朵朵花影,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
另一个倒是罕见的漂亮,梳着飞仙髻,额头点着一颗鲜红的梅花印,樱唇粉腮,身段弱柳扶风,是个美人儿。
盈时收了心思与三人见礼,道:“有劳嫂子挂念,我身子好的差不多好了。不知这二位姑娘是?”
萧琼玉听闻,很是松了一口气。
她得了老夫人吩咐带着两位表妹来逛园子的,谁知这二位表妹精力挺大,一路逛了许久都不见歇息,甚至逛着逛着竟逛来了昼锦园,自己明里暗里说了三弟妹如今只怕不方便见客,二人却像是听不懂一般,一口一句:“这是园子前年我来的时候好似还没有建成?”
“这位表嫂听闻是出身陈郡阮氏?不知性子如何?多大年岁?可能与我们姐妹说到一块儿去?”
萧琼玉忍不住心下嘀咕,这已经成婚的与未成婚的怎么说得倒一块去?
若真想说到一块儿去,方才不去与梁家两位未出阁的姑娘说话去?偏偏要叫她们媳妇儿陪着?
萧琼玉只得压着面上的不喜,却是心里通透的厉害。这是还没进门,便提前来见见未来弟妹了。
萧琼玉面上不动声色,好声好气朝盈时介绍起来两位姑娘:“雪白衣裳的是崔家的九姑娘,藕粉衣裳的是十一姑娘。昨儿崔家的大舅母并着表婶子带着这两位表姑娘表少爷们入京来了夜里落的脚,如今在西边院子里暂且住下,正同两位夫人陪在老夫人院里说话。”
“老夫人知晓你身子还没好便也没来唤你,只吩咐我领着两位姑娘四处逛逛,不想这两位姑娘刚巧经过便想进来瞧瞧。”
崔九姑娘与崔十二姑娘便笑着与盈时说话,言语热闹纷纷:“这位便是三表嫂吧?我二人远在博陵时便听过三表嫂美名,今日见之果真是生的好相貌!”
可不是,二人自诩是见过各式各样的美人,谁料今日一见这位三表嫂都是惊愕不已。
病中初愈,不施粉黛,却是乌发如云,雪肤如瓷,新月笼眉,春桃拂面。
生的……竟如此年轻娇艳不谙世事的模样。
妹妹二人互相对视一眼,皆压下眼中惊诧的情绪。
盈时引着几人往莲池旁边的小亭中坐下,又吩咐香姚去取茶盘来沏茶,垂下竹帘遮挡外间滚烫的日头。
她心里想着两位姑娘都姓崔?是崔家哪一房的姑娘?是亲姐妹?
应当不是,生的可不太像……
老夫人娘家侄孙女儿,大一些的便算了,小一些的十一姑娘生的这般漂亮,自己前世怎么没有印象?
离着过寿倒是还有几日功夫,她们怎么这般早就到了……
没错,盈时与萧琼玉心中其实都是心知肚明,她们因何而来。
为的自然是她们那位的大表哥。
第29章 荔枝
昼锦园内颇大, 内中修缮也是精巧。
两位从外府入京的崔家姑娘颇有些想要继续往里头转转的意思。盈时却没耐心陪着她们逛,便吩咐春兰带着两位姑娘去四处逛逛。
“穿过月洞门,后头还有一片花圃里头栽着木犀花, 两位姑娘来的及时刚巧开了。”盈时指着后头, 温声笑道。
两位姑娘虽今日冒昧拜访,礼仪规矩却挑不出错来,二人朝着她笑着:“多谢嫂子。”
崔九姑娘同十一姑娘在园子里逛了没多久, 便因夏日闷热匆匆又回来亭子里乘凉。
她们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暑热?
静坐在亭里说话的盈时与萧琼玉还未与二人搭上话, 前院老夫人处便已经是差了人前来寻。
“二少夫人,三少夫人,两位表姑娘, 老夫人差老奴请几位主子们移步往正厅过去,晚上在正厅里开家宴。”
一听是家宴, 又是老夫人的人来院子里请,盈时便知晓自己今日是推脱不得。
家宴场合正规,她这身随意轻薄的衣裳只怕是不能了。
盈时连忙起身往自己院子里走,同她们说:“我换套衣裳就来。”
她回到自己屋子里,桂娘与香姚忙迎上来给她换衣服梳头,方才派出去的春兰便也凑过来与她悄声说话,“娘子,方才两位崔姑娘好生不礼貌。”
盈时偏头看春兰。
春兰道:“方才她们支开我使我去拿伞遮阳,我才寻回来却正巧撞见她二人在石洞里说悄悄话, 说您一个人住这般大的园子却也没几个丫头伺候, 说您铺张浪费, 还说这是韦夫人当家,将大爷的好东西都浪费着!”
盈时一听,险些气的呛死了去, 恢复了理智她倒也不怎么生气,只说:“……嗬,这话该传去给韦夫人听到,只怕是比我更气的。”
桂娘却颇为忧心忡忡:“这两位崔氏姑娘年岁不大,怎么这么多古怪心思?如今她们这都还没嫁进梁府的门,就开始盘算起来其他房里媳妇儿爷们得了多少好东西?说的好像都是占了她们的东西一般!真是不害臊!”
盈时只慢悠悠的,半点不急:“你们放心,连我们都瞧的出来的心思,老夫人焉能瞧不出来?给她当大爷媳妇儿,老夫人只怕是第一个看不上的。”
春兰听了心里好受了些,却又忍不住:“只万万盼着未来大少夫人是个柔善好说话的性子才好,否则日后她当家作主了,我们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过的多憋屈。”
盈时一时间陷入自己的沉思——梁府甚至还未透露要给梁昀相看的消息,京中京外许多人家都能闻着风声赶了来,京中名门,京外豪族,只怕等老夫人寿辰那一日都会登门。
还真不怪。
梁府与旁人家可不同,嫁给梁昀,便是嫁来直接当国公夫人的,免了旁人家府邸媳妇儿几十年的熬。
梁昀才多年轻?已经身居高位,检校左仆射,平章事,穆国公,这称呼任一一个都不得了。
只能这般说,比他位高权重的都是老头,比他相貌好的——不,盈时并不觉得自己见过比梁昀相貌好的男子。
通身相貌没得说,后宅还罕见的干干净净。
这世间不纳妾的男人不少,但多是些贩夫走卒,寻常百姓,自身都快养不活了,还有什么能耐纳妾?
像梁昀这般身居高位不好美色的男子,却是少之又少。
女人们趋之如鹜才是常事。
怪就怪在梁昀究竟是怎么想的?既前世一直不成婚,今世呢?应当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直到门外婢子唤自己,盈时才收了思绪。
她也不敢继续耽搁,出去见客,太素静既是不庄重又是不合群。
盈时叫春兰重新给自己挽了一个随云髻,换了身天水碧色的衣裙,又往耳上坠上一对温润明珠耳坠,鬓角簪了一支紫烟罗绢花两根珠簪,便跟在萧琼玉身后领着两位姑娘往前院正厅里走去。
……
阳光透过树缝洒在地上,斑驳的光影随着熏风微晃。
花窗外的蝉声和厅里女眷们交谈声交织一处,显得午后时光宁静而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