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倾尽全力,纵然败了,所有后果亦当坦然认之。
若为此纠缠不休,泣涕求饶,才真是徒惹人笑话,又失了气度。
他是赵家子嗣,是崔家儿郎,这膝盖骨到底是不能弯的。
思绪走到此处,赵怀朗心中已有决断,便缓缓转过身来。
“路遥。”
声音沙哑,却冷静沉着。
“王爷。”
路遥急忙俯身来听。
赵怀朗摇了摇头,“莫要再唤我王爷了,扶我起来,就到那边的书案去。”
路遥动了动唇,眉宇间溢出一丝哀色,还是听话地手上用了力,将赵怀朗搀了过去。
不过短短十几步路,赵怀朗坐下后,竟喘得心口闷疼。
他自嘲一笑,让路遥取来一旁的冷茶,研墨起笔。
路遥见一向气宇轩昂的王爷竟面色惨白至此,不由喉间酸涩,低声唤了句:
“王爷。”
赵怀朗停了手中动作,偏头来看路遥,哑声开口:“路遥,出宫后你便自去吧。”
“当年救你一命,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可你是江湖人重情义,非要报恩。”
“我见你武艺高强,有用武之地,这才将你留下。”
“这几年你被我利用,因此数次身陷险境,无论什么恩,也早就报完了。”
“去吧,继续去过你快意恩仇的日子,天大地大,终是逍遥自在的。”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赵怀朗便觉胸口刺痛难忍。
可他不欲再让路遥牵挂,便急忙低下头去掩饰神色,又提笔落字。
路遥闻言却上前一步,满脸急切,“那王爷您呢?您有何——”
吱呀——
就在此时,殿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赵怀朗不曾抬头,心知该是来赶他出宫的。
谁知这时候,身旁路遥震惊的声音响起:“王......王妃?”
赵怀朗蓦地扭头,正见甄含宜步步行来,站定在了书案前。
她的脸色瞧着很差。
一向娇媚的面庞像是被严霜浸润过,透着掩不去的憔悴和苍白。
赵怀朗张了张嘴,可己身如此狼狈,叫他一时无言。
甄含宜泛着泪光的双眸在赵怀朗脸上转了转,长睫轻颤,而后垂眸。
目光落在书案上,从赵怀朗的笔尖瞧见了“和离书”三个字。
甄含宜整个人轻轻晃了晃,双手撑在书案上才勉强站定,薄唇嗫嚅了片刻,才发出了颤声:
“王爷,妾身从东宫来。”
赵怀朗闻言回过神来,垂下眉眼继续提笔,正要开口,却被甄含宜抢了先。
“太子妃同妾身说,所有一切王爷皆供认不讳,唯替妾身与穆儿求了情。”
赵怀朗眉头一拧,冷声道:“你妇道人家,本就无知,我不是求情,只是实话实说罢了,穆儿年幼,更不必说。”
从前,甄含宜还会被赵怀朗的冷脸吓到。
可自从大昭寺那一日后,许是二人之间说开了,她对赵怀朗已无惧意。
“王爷这般聪慧的一个人,难道以为,妾身出现在大昭寺,见过您,见过顾惜枝一事,太子妃他们会一无所知吗?”
“妾身瞒而不报,太子妃若是要追究,妾身总是要吃罪的。”
赵怀朗听到此处,抬起头来,面上已“满是不耐”。
“烨......皇太孙那边知你性情,已有言在先,不会追究你的罪责,你何必上赶着认罪?”
“归府后,我会给你和离书,从此你我再不相干。”
“我陪你回过甄家的,你爹娘对你的疼惜不似作伪,想必此番你即便和离归家,他们也会护着你的。”
“穆儿......穆儿从来与你更亲,想来你也舍不下他,便让他同你一起回甄家吧。”
“只他毕竟身份特殊,往后定会受到看束,你也不必忧心,只将他教得识礼乖顺就是,皇太孙他们不会多加为难的。”
这些话,显然赵怀朗已经在心中反复思虑过了,故而此番说出来,几乎将甄含宜与赵元穆的退路都安排好了。
甄含宜听着这犹如交代后事的言语,即便拼命忍耐,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那王爷呢?”
“一条白绫勒死在无人处,哪怕曝尸荒野、叫穆儿年幼丧父,只为全这一身傲骨吗?”
赵怀朗闻言,眼皮轻颤。
甄含宜却凄惨一笑,“王爷,自始至终,您从未问过妾身的意思。”
“您永远都是如此,自说自话,自以为是!”
甄含宜蓦地伸手,一把抢过案上的纸,用力撕了个粉碎。
泪水一颗一颗从她腮边滚落,甄含宜忽而顿了动作,含泪看着赵怀朗,颤声道:
“还是说在王爷心中,我甄含宜就不堪到,以色侍人,满眼权势,大难临头各自飞!”
赵怀朗闭了闭眼,不愿再瞧见甄含宜的眼泪,可她的低泣声还是传进了耳朵里。
他喉头滚动,良久,还是哑声开口,带着无奈与不忍,“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甄含宜闻言,眸光定定落在赵怀朗脸上,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对眼前这个男人,早已情根深种,倾慕多年。
若此番他决绝无情,哪怕是为了穆儿,她索性也断了念想,一别两宽,一刀两断。
偏他已万念俱灰,生志全无,仍不忘她和穆儿,字字句句皆为他们母子开脱与谋算。
她早就说过的,王爷若不收手,菩萨也不会保佑他们。
而今果然苦果尽尝,罪有应得,再无回头路可走。
可是,无论旁人再如何怨恨唾骂王爷,这是她的夫,是穆儿的父,是她倾注了所有爱意的男子。
她怎能,又怎舍得让他就此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呢......
“王爷,妾身去见过母妃了。”
赵怀朗闻言,倏忽抬眸。
第276章 万事到头一场空
今日一早,甄含宜便被急召入宫。
昨日赵怀朗入宫前,曾同她说过一些话,彼时她便心神难宁,一夜未眠。
故而受太子妃传召后,她匆匆忙忙入了宫,却没想到宫里已彻底变了天。
她心头惶恐不已,知晓王爷大错已然铸成,此刻说什么都迟了。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将大昭寺那日自己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连声请罪。
却没想到,太子妃竟走上前来,亲自将她扶了起来。
“二弟妹,二月二周山祈福那日,听本宫身边的朱嬷嬷说,你曾来寻过我,只是彼时我在览胜楼,却是让你白跑了一趟。”
“当年我与二弟的旧事,想必二弟妹也早已知悉,如此仍来寻我,该是有正事的。”
“那时候,淑妃娘娘视我若眼中钉,那一日原是要对我出手的,是吗?”
“二弟妹在这个节骨眼来寻我,听闻后来去了淑妃娘娘处,是红着眼眶离开的。”
“凭我对二弟妹的了解,那日二弟妹竟是......来向我通风报信的?”
甄含宜听闻此言,蓦地抬起了头,没想到自己与母妃的一举一动,竟都被太子妃看在了眼里。
那一日,她确实是准备提醒太子妃一句的。
御苑接风宴之时她已然看出,太子妃对王爷绝无半点私情。
再看她独在深宫,拉扯着皇孙殿下,这般不易,让自己这个同为母亲的,实在难忍恻隐。
那时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想着无论母妃盘算如何,至少......至少莫叫太子妃丢了性命,留下皇孙殿下一人孤苦伶仃。
只她到底是天真了。
太子妃那边有算无遗策的江大人,自然万无一失,反倒是她去的这一趟,叫母妃察觉了,挨了狠狠一顿骂。
太子妃一看甄含宜的脸色,便知自己猜准了。
她本就是个心软之人。
何况甄含宜曾将恻隐给了她,哪怕未曾真正帮到什么,亦叫她在这个深宫至少瞧见了一点真心。
何况,甄含宜和她一样,同为幼子之母。
故而,太子妃便将赵怀朗为她求情一事悉数告知,也让她去见了淑妃一面。
当然,太子妃如今身为储君之母,考虑得自然要比旁人更多些。
她对赵怀朗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是个傲气的,拼得狠,也输得起。
此次他输得一败涂地,又与盛帝彻底撕破了脸皮,况且还伤了心脉,只怕已存死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