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江浔入了后院依旧脚步不停,又从后门出,眼前霍然开阔,原来是一处小湖。
湖中心有一凉亭,只一条长廊和岸边相连。
此时,湖心亭中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眸光定定望着这边。
是皇孙赵元烨。
江浔止了步,赵怀襄这才恍然,原来要见他的不是江浔,而是烨儿。
可他并没有马上过去,而是站定在江浔身旁,淡声道:“恭喜,你又下了一步好棋。”
江浔闻言却摇头,“并无高深之计,唯占了‘人和’这一条。”
赵怀襄轻笑一声,“在我面前何必谦虚,你我皆知,人心最是难测易变,这么多计策谋划里,最难的——莫过于攻心。”
“可一旦拿捏了人心,瞧瞧,你此局赢得不费一兵一卒。”
江浔见状不再否认,因为此局看似轻易,实则艰难。
如此多人心人性,背后又涉及诸多上一辈的恩怨,这一辈的纠葛,若不能吃透这些,中间出现任何偏差,此番都未必能成。
“既是终身监禁,今日之后不知你我何时才能再会,你有何话要问我吗?”
赵怀襄再次主动开口,望着江浔的目光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江浔偏头朝赵怀襄看来,才稍稍扬眉,便听赵怀襄语含讥诮地说道:
“你瞧见他方才离开时的神情了吗?哦,对了,你在偏殿,未曾目睹。”
“这大抵是大哥薨逝以来,事态第一次彻底超脱他的掌控。”
“修直,此刻你若问我什么,我会回答你的。”
“因为,我期待瞧见他第二次、第三次,乃至......”
“王爷。”
江浔出声,打断了赵怀襄。
有些话即便彼此心知肚明,却依旧万万不能诉诸于口。
再者,他确实有一问。
“敢问王爷,巫蛊一案可是你的手笔?”
巫蛊一案,以献怀太子讳辰为引,意在陷害江浔,却险些让安阳伯夫人丢了性命。
赵怀襄听到江浔此问,嘴角缓缓勾起,似乎正中他的下怀。
“修直,不能因我卑劣,便什么恶事都算在我头上。”
“这么多事里,巧了,就这件事我是无辜的。”
“当然,你若愿意信的话......”
赵怀襄轻轻补了一句,随即抬脚,朝湖心亭走去。
当目光落在亭中人的脸上时,赵怀襄面上的笑意倏忽散尽,染上了沉重,也染上了一丝胆怯。
可心思流转间,他还是加快了步子,迎向赵元烨。
而江浔站在岸边,望着叔侄二人相遇在凉亭内,却悄然攥紧了袖下的双掌。
果然如此啊。
不是襄王,而是.......
第162章 道不同,不相为谋
赵怀襄入得亭内,瞧见站在石桌旁的赵元烨,眼里不由闪过一抹晦色,却也只能故作轻松地说道:
“四处开阔,一目了然,当无耳目。”
赵元烨垂着头没有应话。
赵怀襄见状轻叹了一口气,走到赵元烨对面坐下,放柔了声音:
“烨儿想知道什么,但问无妨。”
赵元烨闻言终于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颤声道:“三叔,烨儿只问一句,你为何要如此?”
赵怀襄瞧见赵元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心头难免一酸。
到底还是个孩子,即便他早慧多思,即便他比旁的孩子都要勇敢,已然参与其中,却还是不明白时势人性的残酷。
这孩子既还唤他一声“三叔”,他便知无不言,也叫烨儿知晓一些,正直如江浔不会教他的道理。
思及此,赵怀襄微微探身,双臂搁在石桌上,淡声道:
“烨儿,你父王薨逝后,皇爷爷曾在众人面前有意无意提过一句话——
三子里,唯老三与朕最为相像。”
“这句话,你皇爷爷说了三次,第一次,你二叔听了便过,第二次,你二叔入了耳,第三次,你二叔入了心。”
“那一次后,三叔母妃的宫里便出了事,有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宫女偷了东西,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并未闹出什么事来。”
“烨儿,你听懂了吗?”
“是你皇爷爷将三叔我推了出来,逼着我和你二叔斗。”
“我母妃宫中的事是淑妃娘娘命人做的,而授意之人,正是你二叔。”
“之所以不曾出大差错,是因为我出手阻拦了,但我一出手,便意味着向你二叔宣战,一旦开始,便再也停下不下来了.......”
赵元烨听到这话,微微瞪大了眼睛。
是......皇爷爷?
赵怀襄一看赵元烨这模样,便知江浔不曾和他说过这些。
他眉头微蹙,目光看出去,落在了岸边的江浔身上。
江浔也正看着这边,只是隔得有些远,瞧不清他的神色。
这一刻,赵怀襄忽而恍然。
江浔让烨儿专门等在此处,就是为了让他......将这个真相告诉烨儿。
还有什么人的话,比他这个深陷其中、深受其害的三叔更有说服力呢?
为了让烨儿看清他皇爷爷的真面目,江浔也当真是......用心良苦,呵。
赵元烨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怔怔然抬头,喃喃道:“为何......为何就非要让大家自相残杀呢?我们是亲人啊。”
赵怀襄听得如此天真的话语,心头顿生苦涩,嘴角却扬起一抹讥讽。
“你父王还在的时候,自然是极好的,兄友弟恭,手足情深。”
“可是——”
赵怀襄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片刻,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还是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
“可是他走得早,你皇爷爷自然挖空心思,要磨练出一个,如你父王一般出色的储君来。”
“到底都是人啊......”
“便是帝王,又怎能脱离得了人心人性呢?只是权势大了,只消挥挥手,便可撼动半座江山,颠覆无数人的一生罢了。”
赵怀襄说到此处,目光遥遥望出去,越过飞扬的亭檐,去看远处那犹泛霞光的天际。
......
“大哥,你要保重身体啊。”
“怎么了三弟?怕我撂担子呀?”
“是啊,有大哥在前头遮风挡雨,我才好做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皇子呢。”
“好,那大哥一定努力活得长久些,好叫三弟每日都过得优哉游哉,安闲自得,这样可好?”
“不好。”
“嗯?”
“不是长久些,而是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还是三弟会说话,好,那我就活个长长久久,长命百岁,让三弟啊,松快无忧一辈子!”
.......
往事如昨,赵怀襄只觉密密麻麻的热意攀上鼻尖,这一刻,只觉心里头都被挖空了。
他掩下长睫,平复了良久,才开口说道:
“烨儿,我说这些不是为了给自己开脱,我也无需开脱,在皇家,‘不争’本就是奢侈”
“三叔无权无势,母妃不过婢女出身,你三婶婶的母家也稀松寻常,我根本没有胜算。”
“我有自知之明,本无意相争,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可你皇爷爷却不愿放过我,他非要逼我!”
“既然要争,我就要做到极致,做到最好,否则最后输了,累及母妃、妻女时,我会痛恨自己为了所谓的良知底线不曾倾尽全力。”
“所以,我只能竭尽所能,无论手段有多肮脏,只要能助我达成目的,我便来者不拒!”
“自然,夜路走多了,我也早就做好了一败涂地,死无全尸的准备。”
“只是没料到,今日会结束得如此平和......”
说到此处,赵怀襄声音渐低,直至沉默。
这一刻,他竟无比庆幸,自己赏花宴的筹谋尽皆落空,否则今日,他与烨儿、与江浔之间,就该是不死不休了。
赵怀襄正想得出神,对面的赵元烨却在这时摇了头。
明明还是稚嫩的面庞,却早已没有半分孩童该有的天真无邪。
他神色那般沉重,张口道:“如此看来,三叔确实没有选择,但三叔也实在心狠手辣,卑鄙无耻。”
“失了父王,我与母妃本就势弱,且我们一直以来于三叔不仅没有任何嫌隙,甚至可以说是感情深厚。”
“三叔要争,为何非要对母妃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