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北匀还算安分,对我宣朝恭敬臣服,这都是舅父与表兄的功劳,”谢瑶音的语气里流露出敬佩,“再过些时日便是父皇的万寿,兴许那时会下旨召他们回京。”
宣朝版图辽阔,四面有国家虎视眈眈,北匀便是其中之一。早年,北匀与大宣曾发生过战争,后节节败退,被逼至如今的疆域,从此彻底偃旗息鼓。但如今的皇帝仍不放心,便命姜清窈的父兄常年驻守北地,以此震慑。
“但愿如此。”姜清窈沉默许久,轻声道。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安寝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晨,姜清窈被微云唤醒的时候尚有些茫然。她睁开眼,看着略显陌生的帐顶,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此刻并不在家中。
她半撑起身子,问微云道:“什么时辰了?”
“卯正时分了,皇后娘娘那边已预备着传早膳。”微云道。
姜清窈转头看去,谢瑶音正抱着被褥睡得正香。她推了推,唤道:“阿瑶,该起了。”
谢瑶音低低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任凭怎么唤她都没有反应。姜清窈无奈,只能像小时候一样,伸手轻轻捏住她的鼻子,迫使她醒来。
“二公主,”语棠站在床榻边,“娘娘传话,说若是您再贪睡误了早课,便要加倍罚您抄书了。”
谢瑶音挣扎着睁开眼,含含糊糊道:“知道了。”
两人先后收拾停当,同皇后一道用了早膳,又听了她几句嘱托,这才带着一行宫人往萤雪殿去了。
姜清窈上一次来到这座宫殿已经是几年前了,她凝眸望着殿内陈设,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萤雪殿共有六间,如今适龄念书的皇子公主不多,因此启用的不过两大间。姜清窈举目望向殿内,试图从那暌违已久的房屋陈设之中找出童年时的记忆。
“窈窈,随我来。”谢瑶音牵着她沿着回廊一直往里走,最终踏进一间阔朗的屋子,上书“风荷堂”。
屋内焚着清雅宜人的香,靠墙立有书架,当中地上设有书案和坐褥,此刻还空无一人。谢瑶音颇有些得意道:“今日我们来得甚早。”
姜清窈环顾四周,微微讶异道:“这里似乎与小时候不大一样了。”
谢瑶音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多年过去,咱们都长大了,一切自然都不同了。”
两人正打算在桌案后坐下,却有一人自外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向着谢瑶音道:“见过二姐姐。”
姜清窈认出这是贵妃之女、三公主谢如婉,便起身要见礼,却被她一把挽住。
谢如婉柔柔一笑道:“姜姐姐,许久不曾见你了。”她亲热地靠过来,拉着姜清窈的手道:“昨日便听母后说,往后萤雪殿会多出一人与我们作伴,没想到便是你。久闻姜姐姐蕙质兰心,往后我还需向姐姐多多请教。”
姜清窈有些不太习惯她这般热情,稍稍顿了顿,才微微笑道:“三公主谬赞了。”
谢如婉笑意盈盈地松开了手,将身上玫瑰色的斗篷解开,递给一旁的宫女。她这样一番动作,便露出了身后另一个瘦削的人影。
对上谢瑶音的目光,那人轻声道:“见过二姐姐。”
她神情怯弱,说完话后便低下了头。姜清窈愣了愣,很快认出了这是谁,便依礼道:“见过四公主。”
四公主谢凝玉轻轻嗯了一声,再无别的话。谢如婉还想说些什么,谢瑶音已然哼了一声,把姜清窈往自己身畔扯了扯道:“三妹四妹既然来了,还不快落座。”
谢凝玉正要坐下,见谢如婉不曾动作,只好也站定,候在了一旁。
谢如婉上下打量着谢瑶音,抿嘴一笑道:“今日二姐姐来得如此早,倒是难得。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谢瑶音一开口,语气便忍不住带了些强硬。谢如婉只笑了笑,却不说话,那神情显得意味深长。
姜清窈暗自无奈。这两人虽是姐妹,却性情不合,打小不对付。
谢瑶音身为皇后嫡女,又在太后身边长大,身份尊贵,只是于诗书学业上略居人后;谢如婉的母妃是宠冠后宫的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她本人又精通诗书,深得夫子赞许。彼时,大公主已经出嫁,四公主不声不响,宫中唯有这姐妹俩最为出众。因此,两人常常会被有心之人放在一处暗暗比较,一来二去便矛盾不断。
来萤雪殿之前,皇后曾对她道:“窈窈,阿瑶性子急,容易被小事勾起脾气,你一定要好好劝着她,莫要再与旁人起冲突。”
眼看着这两人又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恰好此时,殿外又缓步走进一人,分走了姐妹俩的注意力。谢如婉移开目光,率先露出笑容道:“萱宜姐姐,你来了。”
少女礼节性地淡淡一笑,依次同几人见礼。
姜清窈的目光定在少女清冷如玉的眉眼上,心中不禁感慨,多年过去,她的模样和气度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念及此,姜清窈微欠身:“见过荣安郡主。”
少女轻牵唇:“姜家妹妹不必多礼。”
当今皇帝兄弟姊妹不多,怀宁长公主便是其中与他情分最深的异母妹妹。长公主虽与皇帝不是一母所生,但自小便被抱养在如今的太后身边,因此身份地位较之旁人格外不一般。她及笄后嫁给了出身世家的肃南侯,荣安郡主闻萱宜便是两人的独女。
闻萱宜自幼常在宫中,亦在萤雪殿念书进学,与几人自小便相识。只是她性子沉静冷淡,不爱交际,只爱独处,因此彼此之间的交情都很浅。
此时,闻萱宜很快在自己的书案后坐了下来,自顾自地翻起了书,对另一边古怪的气氛恍若未觉,也没有半分牵扯其中的打算。
对她而言,书上的文章诗句才值得注目。
姜清窈轻扯了扯谢瑶音的衣袖,两人便坐了下来。片刻后,授课的老夫子进了殿,开始进行今日的讲学。他所讲授的皆是经史文集中的名篇,但与皇子所学课程略有区别,较少涉及社稷政论。
待一堂课终了,老夫子布置了今日的课业后便退出了内殿。宫女们送上茶水和点心,姜清窈便知是可以歇息的时候了。她刚端起茶盏,便见谢瑶音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向殿外走去,想是闷坏了。
谢如婉目送着谢瑶音的背影,唇角勾了勾,很快收回目光开始温书。一旁的谢宛意呆呆地似乎在出神,闻萱宜更是不曾抬头。姜清窈犹豫了片刻,很快起身跟了出去。
她走出大殿,四处扫视了一圈,见谢瑶音正站在阶下舒展身体,不觉抿嘴一笑:“阿瑶,怎么站在那里?”
谢瑶音回头看她,招手道:“窈窈过来,这会子雪已停了。”
两人并肩赏了会院子里的雪景,安静下来才听见不远处皇子们念书的殿内传来了琅琅书声。他们一堂课的时间更久,休息间隙也更短。谢瑶音侧耳听了会,说道:“难怪母后说宫中人少寂寥,你听这读书声便可知。”
姜清窈问道:“除了太子殿下,也就只有另外三位殿下了吧?”
谢瑶音道:“三皇兄、五皇兄和六弟,还有他们各自的伴读以及几位旁支兄弟,算起来也不过七八人。”
提起那个人,姜清窈又想起他那日离去时的模样。想来以他的伤势,今日定是无法来上学了。
这念头刚在心头转过,她便见一个深灰色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
冷风拂动树梢枝头,他苍白冰冷的面孔掩在簌簌落下的残雪之后,显得愈发灰暗。
姜清窈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向他缠着纱布的手臂和膝盖,以及那走动时一瘸一拐的腿脚。
想起那日六皇子对他毫不留情的动作,她眉头轻轻一蹙,面上便忍不住显出了些伤怀之色。
昔年之事,桩桩件件皆在脑海中翻涌而过。姜清窈以为曾淡忘的那些往事,在这须臾之间显现在眼前。
她暗自发怔了一会,忽然感到有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不容忽视的迫人热度。
抬眼看去,谢怀琤那双墨色的眸子掺着瑟瑟寒气,毫无温度地望向她。
方才的热度,似乎只是错觉。
第8章 心跳 他愈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五皇兄?”谢瑶音讶异不已,“你不是......病了吗?”她上下打量着谢怀琤,看见他显而易见未痊愈的伤势,愈发惊愕:“你伤势未愈,为何这般急着出门?”
谢怀琤面无表情,对她关怀的字句没有任何反应。
一旁搀扶着他的福满见状,忙开口解释道:“二公主,殿下他这几日感了风寒,诱发了咳疾,没法开口说话。但请二公主放心,殿下已经好多了。”
谢瑶音本想多说几句,然而想起皇后的嘱咐,还是默默止住了话头。
谢怀琤站在原地,目光与姜清窈轻轻一触,很快移开。擦肩而过的一瞬,姜清窈微微仰头,看着他紧绷的下颌和漠然的侧脸。
一句“五殿下安”尚未说出口,他便已经走远,向内殿行去。那背影虽有些跌跌撞撞,但他的脊背自始至终都挺得笔直。
“好了,窈窈,我们也该回去了。”谢瑶音扯了扯她的衣袖,道。
姜清窈点点头,随她回到了殿内。
结束了方才的史论课,接下来是书法。负责教授书法的也是翰林院的学士,姓葛。与教授史书的夫子不同,他授课时十分严肃,对课业的要求也很高。
葛夫子德高望重,性情直率,不畏权贵,并不因公主的身份就假以辞色。他对几人的书法点评毫不婉转,往往直言不足。
而谢瑶音最怕的便是书法课。她自小便勤学苦练,然而这字却一直不尽如人意,更是屡屡逊色于谢如婉。葛夫子常说她心浮气躁,才会流露在笔下。因此,每日的书法课成了她的心病。
姜清窈按照葛夫子的要求写好几个字,一抬眸却见谢瑶音满脸沮丧,丝毫不见上堂课的神采奕奕。她见葛夫子正在为闻萱宜讲解,便稍稍探身过去,低声问道:“阿瑶,怎么了?”
谢瑶音闷闷不乐道:“我唯独在此事上缺了些天分,任凭如何苦练也不见成效。与其如此,还不如就此舍弃,随它去罢了。”
姜清窈知道她一向顺风顺水,却唯独在此事上屡屡受挫,心中自然郁闷,便宽慰道:“阿瑶,不必担心,书法不是一朝一夕能有所成的,只要你按照夫子的话好好练,日久天长,总会有成果的。”
待葛夫子走到谢瑶音身畔时,又是一如既往批评了她的字。谢瑶音顿时泄了气,待课一结束,便趴在了书案上哀叹起来。
姜清窈见她神色恹恹,便柔声安慰道:“阿瑶,待晚间我们再多练一练。”
谢瑶音本想摇头,然而侧眸见谢如婉面带笑意经过,那目光意味不明,又想起方才夫子对她的赞许,顿时升起一股气,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好。”
此话一出口,她如释重负,好似放下了一桩心事,起身道:“窈窈,散学的时辰到了。我们该回宫用午膳了。”
姜清窈见她面色又恢复了来时的明朗,这才放下心来,点头道:“好。”
谢瑶音最大的优点便是心胸阔朗,从不会为一件事而烦恼愁苦太久。如此这般,才能活得舒心。
两人走出萤雪殿,在廊上驻足片刻。细碎的雪飘落,落满两人肩头。语棠和微云连忙跟过来撑起伞,道:“快些回宫吧。”
正欲举步,却见回廊那头的殿门霍然洞开,几位皇子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姜清窈情知避不过,便微垂了头,略略退后了一步。
谢瑶音则抬头迎上众人的目光,招呼道:“三皇兄。”
如今天子膝下共有四位皇子,除太子之外,这位三皇子谢怀壑便是最年长的。他生性温和,但与太子的待人接物截然不同,更多了几分潇洒意气和不拘小节。姜清窈记得从前听人说过,三皇子醉心诗书,常常酒后纵情吟咏,挥洒笔墨,完全没有皇室子弟的循规蹈矩。
三皇子微微一笑:“二妹妹。”他看向姜清窈,稍稍愣了愣,很快认了出来:“这位便是姜姑娘吧?”
姜清窈从前在宫中长住时,与诸位皇子均有所接触,原也不算是陌生,只是毕竟时隔几年,身形容貌都有些微变化,没想到三皇子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笑了笑,屈膝道:“臣女见过三殿下。”
几人互相见了礼,索性站在原地闲话了几句。三皇子身后是几个长身玉立的少年郎,想来都是各位伴读和宗室子弟。众人都是日日见惯的,不想今日萤雪殿却多了一个面孔,便不由自主将目光都落向了姜清窈。
其时她立在廊下,身披斗篷,乌发如云,肤色如玉,红唇轻抿,顾盼之间眼波流转,笑语嫣然。
二公主亦姿容不俗,只是毕竟身份极为高贵,性子里又带了几分贵气天成和骄矜,几个世家子弟与她素日交情不深,自然不敢随意直视和交谈。而面对姜清窈,少年郎们便放松了一些,或悄悄看她,胆大的则直接上前寒暄。姜清窈始终眉眼含笑,嗓音柔婉,令人在寒冬也如沐春风。
只是骤然与这么多人交谈,实在乏累。姜清窈眉头轻微一蹙,很快舒展开,三皇子察言观色,出声道:“好了,莫要耽搁了午膳的时辰,就各自散去吧。”
待众人离开,姜清窈抿了抿唇,说道:“阿瑶,方才我们似乎没见到五殿下。”
“或许五皇兄身子不适,已经先行走了吧。”谢瑶音道。
姜清窈缓缓摇头:“他伤势未愈,却会冒着风雪一路艰难来到萤雪殿,必然不会早早离开。”
“我想起来了,从前五皇兄便常常在散学后留下温书,想来今日也是。”谢瑶音忆起往事,开口道。
“窈窈,你还是想去看望他,是吗?”她看着姜清窈的神色,问道。
姜清窈沉默片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