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月余, 这场涝灾终于被遏制住,朝廷的赈灾慰抚来得很及时,待范绍一行人准备回京时, 被洪水席卷后的江南已经恢复了往日景致的十之七八。
重归平静的江南犹如缓缓展开的山水画卷,白墙黛瓦,流水潺潺, 然而谢怀琤却无心停留。他一路风尘仆仆, 终于赶在天尚明时回到了京城。
回京第一件事,自然是向皇帝复命。在此之前, 户部赈灾的相关文书一直准时上奏,皇帝一早便知晓了此次的差事办得着实不错。因此, 谢怀琤前去启元殿回禀此事时, 他并未过多追问此事,反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谢怀琤适时开口道:“父皇,此次儿臣前去江南, 按照父皇的嘱咐去了母妃昔日的旧居。”他说着, 慢慢抬起头,对上了皇帝刹那间变得幽深的眼睛。
他忍住心底的讥诮,语气恭谨而柔和:“多年过去,院墙和屋舍已经变得破败不堪, 唯独那棵梨树,依旧生长着。”
皇帝灰暗的眼底迸出微弱星芒。他一瞬间变得恍惚,喃喃道:“果真?”
谢怀琤隐去唇角冷冽的笑,面色平静:“那小院中的梨花,已经开了。”
皇帝放在御案上的手猛地攥紧,好像抓住了什么可以依仗的物事一般用力:“开花了吗?”
“是,”谢怀琤道, “虽只有零星几簇,但梨花盛放如雪,映着那灰色的墙,显得格外洁白温柔。”
皇帝的目光缓缓一沉,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听着耳边的叙述,他的神情变得似悲似喜,口唇微动,无声地呢喃着一个名字。
谢怀琤没有再所言,只安静地垂眸。
许久,皇帝恢复平静,那怅惘而怀念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少年,最终化作一声出口的叹息:“琤儿,江南此行,你办得不错,没有让朕失望。想来你匆忙赶路,定也疲累了,回宫歇着去吧。”
谢怀琤俯身:“谢父皇。儿臣告退。”
他离开启元殿,站在阶前出了会神,便马不停蹄地回了长信宫。
“殿下回来了!”刚踏进殿内,福满便迎了出来。他早已备好了干净的衣裳,服侍着谢怀琤整理了一番仪容,又简单用了些点心。
谢怀琤刚饮下最后一口茶水,门外便传来了内侍的声音。他意料之中地扯了扯唇,理了理衣摆,迈步出去,恭恭敬敬地领皇帝的赏赐。
皇帝对于合心意的人,向来是不吝啬的,对此时此刻的谢怀琤亦是如此,赏下了不少绸缎衣物和金银珠宝,将冷寂了多日的长信宫也映照得明亮了起来。
送走内侍,谢怀琤冷淡地瞥了眼那些赏赐,面无表情地丢在了桌案之上,独自进了内室,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迫切地想要出门去见她。
“殿下,”福满欲言又止,“您不在的这些日子,宫中发生了一件事。”
谢怀琤动作一顿,看向他:“何事?”
福满低着头,似在犹疑,最终还是义愤填膺地抬起了头,语气难掩怒气:“如今宫中人人皆知,当年姜姑娘不慎在烟波池畔落水,是太子殿下奋不顾身出手相救,事后却又未曾声张,而是默默保守了这个秘密。直到前些日子,才被东宫一个多嘴的宫人随口说出,进而
为人所知。”
谢怀琤面色一凝,原本正在捋顺袖口的手腕一顿,缓缓放了下来。他唇角抿成一条冰冷的线,眸光也顷刻间变得寒意森然。
福满见他不作声,忍不住又道:“太子殿下分明是在胡言乱语,颠倒黑白,这样擅领了此事,对殿下太不公平了!殿下,您得想法子说出真相啊!”
然而谢怀琤却并未顺着这话往下说,而是沉着嗓音开口道:“如此一来,窈窈定也知晓了?”
“那是自然,”福满恨恨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对太子殿下赞不绝口,听说姜姑娘今日还特意同少将军一道备了礼去东宫道谢。殿下,此事已经在太子的谋算下变得......变得板上钉钉,人人认定,我们该如何是好?”
谢怀琤抚平袖口,伸手按在桌案之上,眸色变得晦暗:“太子在此时揭露此事绝非偶然。他一定是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谋求算计,只是不知是对姜家还是对......窈窈?”
他凝神思索片刻,脸色渐渐变得阴沉:“只怕是想要对窈窈做什么。”
难言的惊惧和慌乱如狂风骤雨掠过心头。谢怀琤克制地收紧了拳头,说道:“我要去见她。”
福满忙点头:“殿下说得是,当务之急是让姜姑娘知道当年的实情。”
“不,”谢怀琤面上如罩寒霜,“我要问问她,有没有察觉到太子那边的异常。倘若真如我所料,那么太子一定还有后手,我要提醒她小心提防。”
“殿下!”福满急了,“难道您不该先告诉姜姑娘,当年究竟是谁救了她吗?”
谢怀琤浓眉一蹙,一时间却沉默了。
福满深吸一口气:“姜姑娘落水后,是殿下毫不犹豫地跳进池中,任凭自己被水呛咳到几欲窒息,也奋力将她救上了岸;殿下又担心被人瞧见,怕自己当时处境不堪会连累姑娘,便在姑娘尚未清醒时便匆匆离开;回宫后,您又因在冷水中浸泡了太久而发起了高热,足足烧了三五日才勉强好转。那场病让殿下几乎瘦脱了相,嗓子更是哑了十数日无法开口出声。”
他哽咽道:“难道殿下只肯默默做这一切,却不愿让姜姑娘知晓——”
“好了,”谢怀琤打断他,神色并无丝毫波澜,“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我并不在意这些。只要窈窈平安无恙,又何必再用这些旧事去乱她的心神?”
“可是殿下——”福满还想再劝,却被谢怀琤骤然转冷的嗓音慑住,“如今事实已成定局,难道你觉得,我真的能在此时重提旧事?”
福满呆住。
谢怀琤道:“太子既然能够让这个弥天大谎这般顺利地落地生根,那么就说明他做了万全准备,人证物证一应俱全,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端倪。若我此时贸然质疑,不仅无人会信,旁人还会觉得我一定是神智失常了才会行事如此荒谬,竟胆大包天敢冒领太子之功,实在太过恬不知耻。如此一来,此举岂不是成了一场闹剧,如蚍蜉撼树,无济于事?”
“我自然不在意背负什么骂名和斥责,可我不能连累窈窈,”谢怀琤眼眸一黯,“我若真的闹上这么一出,落在旁人眼里会怎么想?他们定会觉得窈窈别有所求,对待有救命之恩的太子竟还心存疑虑,妄图百般试探。”
他攥紧拳头:“我绝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所以福满,”谢怀琤看向他,语气严肃,“此事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更不能让窈窈知道,明白吗?”
“殿下......”福满心有不甘,却也知道其中利害,只能低声答应,“奴婢记住了。”
谢怀琤看了眼暗沉的天色,面色一缓,随即疾步离开。
*
“你......回来了?”
亭外,姜清窈看着近在咫尺熟悉的面孔,接连数日一直绷紧在心上的弦蓦地松开,无尽的欣喜涌上心头。她眼底一阵酸涩,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步,整个人倾身靠了过去,抱住了他。
直到脸颊贴上了他的胸膛,嗅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姜清窈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此刻就在自己身边。她双手揪住他的衣裳,将头整个埋进他怀里。
谢怀琤眉眼低垂,柔和如新月。他轻轻抬手,搂住她肩膀,低声道:“嗯,我回来了。”
许久,两人才各自分开。姜清窈看着他肩头的湿润,又将伞向那边推了推,问道:“你怎会来这里?”
谢怀琤道:“半路上遇到了微云,她说你午后便独自一人出来,往韶园这边来了。”
他说着,身子略侧了侧,姜清窈这才看见几步之外还站着微云。微云十分乖觉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对方才的一切只做不觉。
她有些赧然,道:“我一时忘了时辰,才会在此久留。”
谢怀琤看着她:“该回去了。正好,我也要前去永安宫向母后请安。”
姜清窈微仰头看他。数日不见,他面上颇有些风霜之色,似乎瘦了些,眉骨愈发显得峭拔。她心中一动,问道:“此次前去江南,一定很辛苦吧?”
谢怀琤淡淡笑了笑:“还好。”他说着,向着微云示意了一下,后者立刻上前撑好伞,道:“姑娘,我们回去吧。”
姜清窈看着他。
“宫内人多眼杂,你我不便同行,你先走,我远远跟在后面就好。”谢怀琤道。
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便依言踱到了微云的伞下,率先离开了亭子。
谢怀琤在原地站了片刻,眸光凝在她身上,直到她走远了才迈步。
姜清窈回到永安宫,梳洗了一番,换下了衣裳,这才寻了个理由去了皇后那里。今日谢瑶音也在,母女二人正其乐融融说着话,见到她问道:“窈窈,你这是刚从外面回来?”
“是,”姜清窈挨着谢瑶音坐下,“午后觉得有些闷,便去韶园那里走了走,还遇到了闻姐姐。”
皇后“咦”了一声:“今日长公主入宫,郡主怎么没陪着?”
“定是因为姑母一见到闻姐姐,便总爱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话,”谢瑶音一面吃着点心,一面摇头,“若我是闻姐姐,只怕也会捂着耳朵逃得远远的。”
皇后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长公主对郡主也是一番疼爱之心,否则怎会说那些教导之语?”
谢瑶音鼓了鼓嘴:“可姑母明知道闻姐姐没有那般心思,却还总是想促成她与皇长兄的婚事。这么多年了,父皇从未表露过认同的意思,姑母却还是不死心。”
“阿瑶,”皇后蹙眉轻斥了一声,“不许随意议论长辈。”
正说着话,殿外宫女禀报道:“娘娘,五殿下回宫了,特来向娘娘请安。”
皇后颇觉意外:“本宫倒是忘了此事。快让他进来吧。”
姜清窈心头一跳,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她坐在榻上,悄悄抬眼,看着那方才见到的人一步步走近。目光缓缓上移,落在他衣裳之上,那里正是自己刚刚依偎过的地方。
而此刻,他面色清淡,轮廓冷硬,只如常俯身,恭谨道:“儿臣叩见母后。”
皇后打量着他,柔声道:“起来吧。你自江南一路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实在是劳累了。”
待那几人互相见了礼后,姜清窈抿唇,面色平静地起身,和声道:“见过五殿下。”
他唇角微微一勾,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抿去,嗓音依旧四平八稳:“姜姑娘安好。”语气平静疏离,仿佛两人真的只是点头之交,并不相熟。
两人面对面站着。身后,皇后正吩咐宫女搬来锦凳请谢怀琤坐下,姜清窈正欲退开,忽然感觉到颊上有温热的触感划过。
她一怔,抬眸看去。
少年的指尖轻轻擦过她面颊,拈起一根不知何时掉落的头发。他眉眼一抬,向着她淡淡笑了笑。
须臾之间,皇后正和谢瑶音说着话,四处的宫人亦低着头,无人注意到这近在咫尺的暗流涌动。
有种难言的隐秘感在心头荡漾开来。姜清窈眼睫轻颤,很快回身坐下。
谢怀琤向来不是多话的人,因而皇后简单问了
他几句江南之行的事情后,一时间便各自沉默了。他又坐了片刻,恰好遇上启元殿内侍前来传旨,说皇帝今晚要来用膳,便顺势起身道:“儿臣不打扰母后了,先告退。”
皇后点头:“回去歇息吧。”
谢瑶音和姜清窈送他出了殿门,谢怀琤在廊下站定,没急着走,只偏头看了过来。谢瑶音会意,便很快闪身离开,一时间只剩下那两人。
“窈窈,方才我瞧着你似乎有话要对我说,”谢怀琤开口,“怎么了?”
姜清窈屏息,酝酿了片刻,缓缓开口道:“还记得先前我曾说过,想问你一件事吗?”
谢怀琤点头:“我记得。只是当时遇上师傅过世,我又领了父皇的急旨要出京,便没能听你说上几句,抱歉。”
他眉眼低垂,温声道:“什么事情?”
“二十五年深秋,我曾在烟波池畔不慎落水,”姜清窈双手紧握,抬头看着他,“你知道,到底是谁救了我吗?”
她嗓音微微颤抖,目光带着急切的期盼,定定看向他。
第67章 月夜 “那个人就是你,对吗?”
谢怀琤面色平静, 与她的眸光一触,缓缓开口:“......是谁?”
他道:“我并不知此事。”
姜清窈紧紧盯着他每一丝神情的波动,试图从中找出破绽。然而他却坦然地迎上她探究的眼神, 只歉疚地摇头。
她心中一凉,后退了一步,抬手扶住了廊柱, 下意识阖上了眼。
这些时日, 她每每晚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渐渐浮起一个大胆的猜测:当年那个人, 若不是太子,会不会是谢怀琤?
若是他......姜清窈柔肠百转, 几欲落泪。若说有谁做了这样的事情, 却会选择默不作声,她只相信是他。
昨日夜间,她从乱梦之中惊醒, 陡然忆起那年深秋的往事。大约就是在发生这场意外前不久, 秋妃薨逝,谢怀琤也随之彻底失去了皇帝的欢心。皇帝不仅对已故的秋妃铁石心肠,对她唯一的儿子更是弃若敝履,厌恶至极, 不许内廷司给他皇子应有的份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