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这样信任这里,能毫不设防地睡过去。谢怀琤原本急促的步伐蓦地顿住,怔怔地停在了原地。
他在外人面前努力维持着的坚硬外壳,此刻悄无声息碎裂开来。在她面前,他愿意彻底展露出脆弱和柔软。
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他沉寂的心却为她而掀起惊涛骇浪,从此再难平静。
此刻,谢怀琤想,从前自己恰如江河之上孤独的泛舟之人,终日浮沉于一潭死水之中,无欲无求。往后,不论要经过怎样危机四伏的千山万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握紧船桨,迎着风雨,坚定地向她划去。
第59章 真相 当年救她之人竟是太子?
姜清窈醒来时, 发觉身上皆被阳光洒满了,唯独眼前被一小片阴影笼罩着。她慢慢坐直身子,感觉到身上一暖, 这才注意到有一床薄毯自身前滑落。
目光渐渐聚焦,她看清了眼前的人。
谢怀琤正背对着她站着,仰着头在看天空, 手臂却抬了起来, 手掌张开,似乎在遮挡着什么。姜清窈愣了愣, 很快意识到为何她睡梦中丝毫没有感觉到日光的刺目。他一直举着手掌,替她挡住了明晃晃的光线。
她双手抓住薄毯边缘, 正欲起身, 便见谢怀琤忽然转过了身,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
“你——”两人同时开口。
“......醒了?”谢怀琤垂眸,“虽是春日了, 但外头依旧冷。若是你再不醒, 我便该唤你起身了。”
他说着,伸手拿过薄毯递给了侍候在近前的福满。待福满离开,姜清窈站起身,绕过廊柱, 站在了他身侧。
谢怀琤转头看着她。
“今日在启元殿......情形如何?”姜清窈问道。
他淡淡笑了笑,道:“我已许多年不曾体会过这种平静了,倒真有些不习惯。面对父皇时,我总会有些恍惚和陌生。”
这样苦涩的慨叹不过短短一句,谢怀琤很快道:“并没有什么变故。”
姜清窈沉默片刻,问道:“那日你同六殿下的争执......”
谢怀琤没有隐瞒:“自然是我刻意为之。”他微微冷笑:“幸好是六弟,若是换了旁人, 又怎会被我三言两语挑起怒气,从而不顾场合而发作?”
“其实我有时会觉得不解,”姜清窈道,“陛下和贵妃为何如此宽纵六殿下?”
谢怀琤扯了扯唇:“一个是不愿管,一个是无法管。”
“你是说——”姜清窈一怔,旋即明白了过来,“陛下是有意纵容,而贵妃是无能为力?”
“可陛下这样做......究竟为了什么呢?”
“父皇自然是为了保住皇长兄出类拔萃的地位不动摇,同时为他扫除所有威胁和阻碍,”谢怀琤道,“而贵妃早年忙于巩固地位,忽视了对六弟的教养。待她意识到后,六弟的性子已然养成,再难扭转了。”
“至于三皇兄和我,”谢怀琤轻轻一哂,“三皇兄素来醉心诗书酒乐,而我又被冷待这么多年,父皇自然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姜清窈一时无言,半晌才道:“陛下对太子殿下真是满腔的慈父心肠。”
想来确也如此。谢怀衍是嫡长子,理应是皇帝最寄予厚望的儿子。多年来,他的地位确实岿然不动,无人能够撼动。即便是从前秋妃尚在时,谢怀琤再受宠爱,都始终没有越过太子。
“我
也不欲去和皇长兄争夺储君之位,”谢怀琤出神许久,低低道,“我对皇位只有无尽的厌恶。人一旦坐上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一切都会变了。当年,若不是父皇以权强逼,母妃也不会终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她本该无忧无虑生活在江南小镇,悠然自得地度过余生。”
他说到此处,不由得凄然一笑。
姜清窈心中一酸,轻轻握住他的手:“宫中的日子确实艰难,但你一定是秋妃娘娘最大的宽慰。”
谢怀琤望向她,眼底隐约是几分脆弱。他没说话,只用力地反握住了她的手,试图汲取到足够的温暖,这样才不会觉得心底发冷。
两人沉默站在一处,彼此的影子落在地上,宛然是相偕相依的形状。
*
姜清窈从长信宫出来,轻叹了一声,便向着永安宫走去。
刚到宫门前,她一抬头,便见一个身穿玉色锦袍的人自里迈步而出,恰好与她迎面碰上。
“太子殿下。”姜清窈收敛思绪,屈膝见礼。
谢怀衍幽深的目光自她发顶扫过,微微笑道:“表妹这是刚刚回来?”
姜清窈道:“是。我今日不甚困倦,便外出走了走,权当消食了。”
谢怀衍了然颔首:“方才母后还问起你去了何处。”
姜清窈攥了攥手帕,和声道:“不过是沿着宫道一直走了走罢了。许是我步子缓慢,这宫中景致又颇多,一时贪看,才耽搁了不少时辰。”
“如今春日,宫中当属烟波池畔最是绿意盎然,”谢怀衍似被她的话勾起了兴致,并不急着离开,而是悠悠然站在原地同她闲话了起来,“岸边遍植垂柳,池畔又有一汪活水可供垂钓。素日我在东宫若是读书读得倦了,便总会走到那里眺望一番。”
姜清窈浅浅一笑:“殿下说的是。曾听阿瑶说起过,各位殿下和公主幼时都爱在那里玩乐。”
“确如阿瑶所言。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小时候时常会在那里贪玩,以至于忘了时辰,便如表妹今日一般。”谢怀衍说起往事,不由自主有些出神,面上也带上了温和而怀念的笑意。
他说着,忽地眉峰一拢,似乎想到了什么要紧之事,下意识脱口而出:“只是表妹既然怕水,还是莫要独自一人去那水边了,免得——”
“殿下说什么?”姜清窈一愣,惊愕地看向他。
谢怀衍面色微微一变,掠过一丝慌乱,忙掩饰道:“......没什么,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他复又温和一笑:“表妹快进去吧,母后正等着你呢。”
言讫,他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姜清窈呆愣在原地,震惊不已。
她因幼时失足落水从此惧怕一切水域的毛病,除了几位长辈,便只有姜湛和谢瑶音知道。当年那桩事过后,皇后下旨不准任何人提起,自然也不会将此事透露给旁人。姜湛更加不会,谢瑶音虽生性直率爽利,却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断不会将此等秘辛告诉旁人。
那么,谢怀衍是如何得知的?
她心跳如鼓,举步向殿内走去。
此刻,皇后正和谢瑶音说着话,见她回来,便问道:“窈窈,今日的午膳不合你胃口吗?还是那些菜式太不易克化。”
姜清窈回神,笑着摇头:“只是今日兴致好,便在外多走了一会。”
皇后点点头,没再追问。
姜清窈竭力平静,待两人又说了一会话后,才状似不经意地道:“姑母,阿瑶,我今日在烟波池边走了走。”
皇后面色一紧:“窈窈,你怎么去那里了?”
“姑母放心,”姜清窈道,“我觉得,如今我那怕水的毛病似乎好转了不少。便如今日,我在那水边走了片刻,并未像从前那样心慌气短。”
谢瑶音适时道:“母后,先前春猎时,窈窈便说过,她如今不再那么惧怕水了。”
皇后仔细打量她,轻叹道:“若真是如此,我便安心了。当年之事,我至今想起依然有些后怕。若不是有人救了你,只怕——”话至此处,她眼圈发酸,便止住了没再说下去。
姜清窈咬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日无异:“姑母,当年......还有我怕水的事,应当并无旁人知晓吧?”
皇后道:“当时四周并无旁人,本宫又下过严令,那日所有宫人的嘴都是严的,断不会在外乱传话。这宫中,也只有我和阿瑶知道。”
姜清窈一阵恍惚。谢怀衍既知道她当年落水之事,又知她怕水,难道......难道......
“窈窈,你怎么了?”谢瑶音见她神色不对,不由得出声问道。
皇后疑惑的目光同样落了过来。姜清窈忙敛去神色,道:“许是在水边吹了会风,这会子觉得有些头疼。”
皇后不疑有他,道:“窈窈,你快些回去歇歇吧,我吩咐人给你煮些暖身子的汤饮。”
姜清窈起身道:“是。”
她搭着微云的手,一路心神不宁地走回了枕月堂,迈过门槛,进了内寝,这才无力地跌坐在床榻上。
“姑娘,怎么了?”微云担忧道。
“微云,”姜清窈握住她的手,急切道,“当年我在烟波池畔不慎落水,到底是谁救了我?你......你有没有瞧见他的模样?”
微云怔住,迟疑道:“当年奴婢赶去时,姑娘已经被救上了岸,正倚靠在那亭子的石桌旁。奴婢似乎远远瞧见一个人匆忙离开,似乎怕被人察觉了一样。”
“你还记不记得那人的身形轮廓亦或是衣裳样式?”姜清窈问道。
微云凝神思索了半晌,摇了摇头道:“那人动作极快,转眼间便消失在树林深处,奴婢实在无暇看清,只隐约记得是个男子。”
“姑娘为何突然问起此事?难道是有了当年之事的线索?”微云奇道。
姜清窈将方才之事细说了一遍,又道:“我并不确定。可若不是太子殿下,他又怎会知道我怕水?”
微云沉默良久道:“若太子殿下只是知道姑娘落水之事,倒也不足为奇。毕竟当年之事不少宫人瞧见,或有一二个嘴不严的说了出去,也是可能的事情。但他偏偏又知道姑娘怕水之事,除非......他亲眼看见了姑娘落水时的惊惧失措,又知姑娘险些在水中丢了性命,因而猜到姑娘自那之后定会对水万分恐惧。且往日宫宴也有摆在水边的,姑娘每回赴宴,走至水边时总会格外不安。旁人自然不会留意这点小节,但那个人知晓内情,想来会格外关注姑娘的举止,从而愈发肯定您怕水。”
姜清窈手一松,脱力般垂落了下来。她满心都是难以置信,喃喃道:“难道,当年竟是他......救了我吗?”
第60章 哽咽 他说:“不要离开我。”……
若真是如此, 她又该如何设法求证呢?
在姜清窈为此事日夜思索的同时,宫中的情势也在悄然变化。
六皇子始终没能被解了禁足,贵妃所受恩宠也大不如前。与之相反的是皇帝对谢怀琤的态度, 恰如乌云散尽后的晴光,日复一日,不断变得明朗。
皇帝常召他去启元殿陪膳, 也会时不时去一趟长信宫。萤雪殿那边, 皇帝从诸位教授课业的师傅那里得知,五皇子这些年一直勤学刻苦, 不禁更是欣慰,赏赐了谢怀琤不少古书典籍。
众人再度意识到了何为君心难测。
皇帝似乎真的意识到了他过去对谢怀琤是多么冷漠和无情, 因此执意要加倍补偿他这些年所受的苦楚, 重新做回一位慈爱的父亲。谢怀琤也没有辜负皇帝,并不曾因往事而心怀怨愤,而是一如既往谦卑恭谨, 极尽孝心。
宫人人惯会见风使舵。大家见皇帝如此, 纷纷也紧随其后,再不敢随意怠慢五皇子。
太子谢怀衍适时表现出了长兄的体贴眷顾,亲自前去长信宫探望了谢怀琤,又备了些薄礼, 只说前些日子他病着时,自己忙于公事,无暇来此,如今特来弥补一番。谢怀琤亦很是客气,留太子坐
了许久,兄弟二人言笑晏晏。
这般情形落在旁人眼里,自然赞太子与五皇子兄友弟恭。但其中人情冷暖, 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
谢怀衍自长信宫迈步而出,面上温文的笑意倏然褪去,眉眼间尽是冷意。他回身看了眼长信宫的匾额,眼底掠过一丝狠意,转瞬即逝。
他走出几步,轻轻甩了下衣袖,身旁人会意,很快靠近,低声道:“殿下,谈先生已到了,正在东暖阁候着。”
“知道了。”谢怀衍步履不停,很快上了车辇,一路向东宫而去。
东暖阁燃着暖香,即便只在里面待上片刻,衣衫上也会沾染上那挥之不去的幽微香味。谢怀衍负手走进,那原本在桌案旁坐着的人见状立刻起身请安:“臣参见太子殿下。”
“谈先生不必多礼,”谢怀衍素来对待朝臣都是和颜悦色,今日面上却无丝毫笑意,只自顾自坐了,抬手端起茶盏,“今日请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是为了何种缘故。”
“你虽致仕多年,但兹事体大,还是须请你出山。”他啜了口茶,声音淡淡。
那人惶恐不已:“殿下折煞老臣了。为殿下效力,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