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衣裳,她感觉到那里已不再有明显凸起的包扎印记。他的心在她的掌心深处跳动着,一声一声渐渐剧烈了起来。
“还疼吗?”她仰起头,看着他。
谢怀琤轻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早已不疼了。”
“还有这里,”她怔怔地抬高手,覆上他额头,触手温热,再无前几日那骇人的滚烫,“你在深夜用冷水浇过自己,只为了让自己高热不退,可你难道不怕......不怕......”
姜清窈忽然说不下去了,她心中只有无尽的后怕。谢怀琤这一步实在险之又险,是在拿他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赌皇帝心中还保留着一丝为人父的情。倘若皇帝真的不闻不问,他岂不是会就此落下病根,伤了身体?
“你放心,这点病痛于我而言不过如和风细雨,”谢怀琤轻描淡写道,“我若是连这点考验都经受不起,又怎么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棋?”
“所以,你不必为我而忧心。”他低眸,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的泪痕。
“谢怀琤,”姜清窈第一次清晰地唤着他的名字,“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什么?”她低柔的声音让谢怀琤下意识愣怔了片刻。
姜清窈轻轻掰开他的手,平静地望着他的眼睛:“你真的想好了?”
谢怀琤对上她的眼睛,心跳乱了一瞬,随即点头:“是。”
“窈窈,我已消沉了太久。我想母妃绝不愿意看着我如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所以我一定要改变,”他声音沉沉,“为了母妃,为了让那些曾将我踩在脚底的人付出代价,我绝不能苟活于世。”
“这条路会很艰难很崎岖,稍有不慎可能便会跌落万丈深渊,”姜清窈慢慢道,“即便如此,你也依然要坚持吗?”
谢怀琤道:“我既然做出了这个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他望着姜清窈,蓦地放柔了声音:“窈窈,你是在为方才的话而忧虑吗?”
姜清窈抬眸看他,没有说话。
谢怀琤轻叹一声,道:“我承认,除了想为母妃夺回属于她的身后哀荣,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的目光宛若春水:“我想要站在你身边。”
姜清窈唇瓣轻颤:“我——”
谢怀琤轻轻用手指压住她的唇,止住她的话:“窈窈,我确实想要有足够的能力与你并肩,可这一切只是我自己的主意,你实在不必为此而心事重重。这是我的决定,我的念头,所有打算皆出自我的心。我为此而付出的代价,与你无关。”
他专注地凝视着她:“从前,你已经向着我走了许多步。那么,从今往后,你只需要站在原地,容我慢慢地向你走过去便好。”
“倘若你不在意我步履蹒跚,踉踉跄跄,那么便可以等下去;若有朝一日,你厌倦了这样无休止的等待,便可以随着你的心迈步离开,不必为我而停留,”谢怀琤道,“你是一个独立的人,该往哪里走,原该由你自己做主。我只希望我的所作所为不要成为你的负担,你切不可为了我而改变原有的路。”
他面色肃了一分:“况且,我所走的这条路异常艰辛,我并无十足把握,断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窈窈,只要你愿意许我走向你,我便满足了,”他眼睫低垂,柔声道,“若是有朝一日,我踏错了一步,从此彻底跌落尘土,也不会连累你。你该是那天边的月,永远明亮皎洁、不染尘埃,不该为了卑微如尘的我而坠落。”
“不!”姜清窈眼眶酸涩,冲口而出,“谢怀琤,我不愿意。”
谢怀琤愣住,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神色立时黯淡下去。他身子轻微发颤,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一颗心倏然沉了下去,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道:“窈窈,若你不愿意,那么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打扰你。但是,盼你能容许我,用我的方式,护你周全。”
“不......”姜清窈用力摇头,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了他,将湿热的眼泪揉进了他身前的衣裳,“我不愿意让你独自一人面对那些风雨。”
“你忘了吗?我曾说过,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她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哀哀地望着他,“如今春风乍起,一切还只是开始,难道你就要狠心把我推开吗?”
谢怀琤从未见过这样泪流满面的姜清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窈窈,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艰难地解释:“我只是不肯......让你受到一丝一毫伤害。我也会害怕,害怕出现什么我无法掌控的错事。若是你因我的缘故而......那我即便死了,也无法弥补心中的悔恨。”
“可我也想在一切狂风骤雨来临之时,坚定地站在你身边,与你一同面对,”姜清窈认真地看着他,“若非如此,我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你的所有付出,而无动于衷。”
谢怀琤一时间呼吸窒闷,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瞧着她。姜清窈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头去寻到了他无措的双手,用掌心覆住,道:“所以,不要推开我,让我和你一起去面对那些危机考验,好不好?即便是险境,两个人一同奔赴,总好过你孤身一人,单枪匹马。”
她说完,便抬头重新看向谢怀琤,想要从他的神情之中找到一点答案,然而尚未看清,她便觉得眼前一黑,整个
人被他用力一扯,紧紧按进了怀里。
他的下颌重重压在她颈窝,手臂如烙铁一般桎梏着她的腰身,那炽热的掌心隔着衣裳贴着她,用尽力气将她的身子扣向自己。
“谢怀琤......”姜清窈被他的力道勒得呼吸一顿。
他滚烫的气息喷在她耳畔,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垂。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不分彼此,恍惚间像是许下了什么结发之约。
“窈窈,”许久,谢怀琤的声音响起,虽低沉,却压抑着无尽的情愫,“你不知道,我听了你的话,心中有多欢喜。”
她一愣,随即缓缓绽开一个笑,抬手回抱住了他,轻声道:“我也很欢喜。”
“你放心,”他道,“我会好好地布接下来的棋局。”
谢怀琤松开她,抬手轻抚过她面颊,指尖带着眷恋。姜清窈渐渐觉得双颊在他的触碰下泛起热意,一点点升温。她看向谢怀琤,却发觉他的眸光陡然变得幽深,原本抚摸着她脸庞的手不知不觉缓缓下移,掠过她鼻尖,最后停留在了她的唇瓣之上。
少女红唇柔软,莹润如同蜜糖,散发着诱人的甜香。他喉头轻滚,被那嫣红之色蛊惑着,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凑近她。
姜清窈心头震颤。她想自己本该躲避的,却偏偏如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只呆呆看着他不断迫近。
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处,渐渐的,不知是谁先乱了气息,只在毫厘之间。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滞了。
第56章 波折 隐约有一丝甜意。
他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透过衣裳传来, 烫得腰身酥麻酸软。姜清窈神思迷蒙,唯一真切感受到的是他愈来愈近的气息。
她心中一晃,下意识闭上了眼。
面前的人忽而顿住, 气息一变。
紧接着,姜清窈感觉到有个温软的物事攀上了裙裾,有些许尖利透过布料勾到了自己。她一惊, 连忙睁开眼, 发现一团灰色的影子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脚边,正奋力地想要沿着她的衣裙向上爬。
她吓了一跳, 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那团灰色随之喵呜一声,跳了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两人顿时从那方才的旖旎之中回神, 慌乱地各自分开。
谢怀琤身子一震, 无奈地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头滚烫。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 眼底掠过一丝懊悔, 抬眼见姜清窈亦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不由得暗恼失态,险些冒犯了她。
谢怀琤退开一步,松开了手, 掌心处的温暖随之消失,他的心也空落落的。
“你瞧。”姜清窈定了定神,指着他脚下轻声道。
谢怀琤低头定睛一看,不由得无奈出声:“……乌云。”
小灰猫似乎听懂了他的声音,哼唧了一声,顺势向地上一躺,露出了肚皮。谢怀琤绷着神色, 却依然蹲下身去,揉了揉它的皮毛,低低地呢喃:“你啊……可真是会挑时辰!”
姜清窈没有听见他说的这句话,只偏头问道:“我可以摸它吗?”
谢怀琤想起往事,微微笑道:“我想,它应当还记得你。”
她得了这话,便欢喜地俯下身子,试探着伸出手。乌云正舒服地眯了眼,感觉到她的触碰,并未躲开,甚至还主动蹭了蹭她的手心。姜清窈看着它这般可爱的模样,不由得笑了。
谢怀琤望着一人一猫,眸色柔和。他恍惚间生了种岁月静好之感,盼着时间能够停驻在此刻。
然而不多时,殿外便传来了福满的声音:“殿下,方才内廷司着人送来了东西。”
若是数日之前,没有人会相信这句话有朝一日会响彻在长信宫。这么多年,内廷十分擅长揣摩圣意,自然清楚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厌恶,便理所应当地克扣着长信宫的吃穿用度。
今时今日,他们居然会主动送来东西,当真是一件惊人的稀罕事。姜清窈抬头看向谢怀琤,撞上他意料之中的神情,随即明白过来。
谢怀琤淡淡道:“何物?”
福满得了允许,这才走了进来,说道:“按着宫中的份例,送来了时新的衣裳、被褥和一应物品。奴婢瞧着数目,应当是把去岁冬日的那份也补上了。”
谢怀琤没什么反应,道:“知道了。你去收拾吧。”
待福满离开,姜清窈轻抚着乌云,思绪却有些游离。看起来,谢怀琤的第一步顺利地迈了出去。虽说皇帝并未光明正大有什么赏赐,但内廷司的一举一动代表着的便是皇帝的意思,这样一反常态殷勤地送来了份例,自然是得了皇帝的默许才敢如此。
“你是如何料定会发生这一切的?”她问道。
谢怀琤垂眸看着正撒欢翻滚着的乌云,说道:“前些日子,父皇来了,我引他去看了母妃的遗物。如我所料,他带走了其中一部分。”
“秋妃娘娘......”姜清窈陷入沉思。
他唇角一捺,平白生出一点凄凉的意味:“是。我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得不利用母妃留下的一切去化解父皇心中的芥蒂与坚冰。唯有如此,父皇才有那么一点可能愿意回心转意。”
“窈窈,你还记得吗?我曾同你说起过西凌王妃与母妃的故交之情,”谢怀琤看着她,“春猎之时,若不是王妃,我或许......从未真正了解过母妃。”
“为什么?”姜清窈诧异不已。
“你印象里的母妃,是不是温柔和顺,总是柔声细语?”谢怀琤说着,神情渐渐变得迷惘。
“秋娘娘......她对任何人都总是笑吟吟的,对我们这些孩子更是耐心。我从未见她为什么事情恼怒或是与人争执。”姜清窈认同地点头。
谢怀琤苦笑:“即便是我,也一直以为母妃就是这样一个柔弱、丝毫不懂得那些明争暗斗和心机的人。”
“难道不是吗?”姜清窈愣住。
他轻轻摇头:“王妃那日曾反问我几句话:若母妃当真如此柔弱不争,不善心计,她又怎能宠冠后宫那么多年?仅凭父皇对她的情意远远做不到——毕竟,他是一个那么凉薄、喜新厌旧的人。”
最末一句透着毫不遮掩的冷漠和讥诮。姜清窈默然,喃喃道:“难道秋娘娘她——”
“起初听了王妃的话,我并不信,可后来,我整理了母妃的遗物,才意识到,她确实不是一个空有美貌和温婉性情的人,原来这么多年,我压根不明白母妃心中所想,”谢怀琤低叹一声,神色郁郁,“想想母妃故去后的这些年,我竟完全没有发觉她弥留之际的良苦用心,生生蹉跎。我有何颜面去见母妃?”
他说着,眼圈泛红,声音也变得哽咽。姜清窈起身,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柔声道:“秋娘娘不会怪你的。她只要看着你如今打起精神,愿意好好活下去,便会欣慰的。”
“殿下,日子还长,即便从此刻开始,也不算晚。”
谢怀琤抬头,眼角微微濡湿,模糊了他的视线。然而少女的笑颜却清楚地映入他的眼帘。他沉默半晌,缓缓点了点头。
*
几日后,六皇子被解了禁足。姜清窈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她甚至觉得,皇帝对这个小儿子一贯如此,极其宽容,慈爱得不像帝王家。
吃了亏的六皇子偃旗息鼓了一段日子,但没多久又旧态复萌,俨然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但他许是被人暗中提点后,也看出了皇帝对谢怀琤态度的变化,便不再像从前那般爱在谢怀琤面前耀武扬威了。
就这样,宫中的日子又波澜不惊地向前流动了些时日。长信宫不再是被人人厌弃的地方,谢怀琤也不再是那个任人欺压的皇子。
可姜清窈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似乎并没有如谢怀琤所预料的那样继续向前发展。与之相反,那零星的光亮只闪烁了一瞬,便再无声息。
恰逢一日,皇帝雅兴大发,在御书房亲自挥毫,写下了不少几幅大字,写罢便下旨分别赏给皇子公主们悬挂在各自寝殿或书房里。连已经出嫁了的谢长宁都得了一幅,偏偏尚在
宫中的谢怀琤,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如此一来,众人看谢怀琤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唏嘘。皇帝一向不偏心,却唯独略过了他,不正说明圣心并未转圜吗?先前内廷司的做法看来是会错了意。皇帝虽去了长信宫,却并不见其他举动,显然不是真的宽恕了他。
想来也是,这么多年的厌恶和冷眼,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消散的?众人感慨的同时,也愈发感受到圣心难测。
皇帝对谢怀琤的眷顾,短暂得如同天边的焰火,转眼便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长信宫内,谢怀琤临窗而坐,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一旁的福满眉头紧蹙:“殿下,情形与咱们设想的不同。按说陛下见到了娘娘的遗物后,一定会感念娘娘对他的情意,便会就此回心转意的。毕竟,陛下的心结便是娘娘心中究竟有没有他。可为何,陛下非但没有什么反应,反而还在赐字时忽略了殿下。难道,陛下还有什么我们不曾想到的芥蒂吗?”
谢怀琤停笔,说道:“那只锦盒里装着的是父皇初见母妃时赠她的所有东西。父皇看到这些东西,自然会认为母妃心中记挂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