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眼前的少女倏然换了一副神情。她抬手半举起那方帕子,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问道:“现在轮到我问殿下了。”
“你究竟为何要藏起我的帕子?”
她清亮的眸子盯住他,那澄澈的眼波让谢怀琤一时语塞,竟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姜清窈见状,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正欲开口,却见他忽而叹了一声,声音低柔地道:“窈窈,此中缘由,你明白的。”
虽未明说,但一切皆在不言中了。姜清窈呼吸一窒,本想说自己不明白,然而心跳怦怦,昭示着她明镜一般的心事。
半晌,谢怀琤又低声道:“你既然知道了缘由,还会恼我吗?”
他道:“窈窈,我不愿瞒你。从前的事情,我一直牢牢记在心上,永志不忘。这方帕子,便是我的念想。”
“其实那日在烟波池畔,若不是你出现,或许我早已是水底的一抹亡魂了。”谢怀琤笑容苦涩,语气故作轻松。
“你说什么?”姜清窈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他轻轻颔首:“冬日漫长而又严寒,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不瞒你说,我那时已觉得人生别无意趣,活着亦是一件错事,才会独自一人走到了烟波池边,对着那深不见底的流水伫立许久。我想,若是就此一跃,是不是从此就可以了无牵挂。”
“可你来了,走到了我身畔,甚至不嫌弃我的落魄与潦倒,愿意用你的手帕为我包扎伤口,”谢怀琤面上浮起回忆之色,“那时我想,就算是为了养好伤口,将手帕物归原主,我也该再支撑一段时日。”
他说到此处,不由自主露出了淡淡的笑:“这一支撑,便一直到了今日。”
“所以窈窈,你是我的......希望。”他望着她,眸色深邃,语气赤诚。
姜清窈心头震颤,一时间无言以对。谢怀琤见状,苦笑道:“都说病中所思,我今日也是一时冲动,将心底的话对你和盘托出。这便是我这些时日的所思所想,你既然全都知道了,若是恼我的失礼,厌我的窘迫,从此再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我也会平静接受。”
“我也会保守秘密,不会泄露一丝一毫,不会再惊扰你。”他说着,缓缓垂下眼睫。
身畔的人久久没有说话,不多时,他感觉到她站起了身,似乎作势要离开。
谢怀琤心中一凉,无尽的悔恨和痛楚席卷上心头。他心中苦涩,想着自己这番话果然还是吓到了她,怕是会惹她厌烦。
他勉力挤出微笑,抬头道:“抱歉,我——”
未出口的话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谢怀琤面色惊异,几乎以为自己病中恍惚,产生了错觉。
否则,他怎会看见她不顾一切地俯下了身子,轻柔却又坚定地抱住了自己?
第51章 发怒 “住嘴!”
谢怀琤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低眸看着眼前的少女不曾迟疑地抱住了自己,她的脸颊贴着他的颈窝,柔软的青丝蹭过耳廓, 带着她独有的馨香,萦绕在鼻间,令人如堕幻境。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颤了颤, 怔怔地抬起, 犹疑着没有落下,生怕一举一动唐突了她。
四肢百骸仿佛都浸泡在了温热的蜜水里, 熏得人飘飘欲醉,既觉得周身暖意融融, 又觉有源源不断的甜意涌出来。
她温热柔软的身体紧紧依偎着他, 是全然信任和依恋的姿势。原来,她听了他那番痴话,却并未就此退缩。
许久, 谢怀琤终于确信, 这一切是真切发生的,并不是他的梦。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日夜,他所贪慕着的皎皎明月,终于在此刻落入他的怀中。
谢怀琤迟疑着, 慢慢抬起手臂,却没敢沿着她的背揽住,只轻轻地、试探着抚上了她的发顶。然而刚一触碰到她,便见姜清窈绯红着脸颊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抽身离开。
他呆呆地望着她,不明其意, 却见少女低眸,小声道:“你......好好养病。”
姜清窈捂住微烫的脸,转过身快步离开。她的步子尚是稳当的,只是那一举一动落在谢怀琤眼里,却是显而易见写满了羞赧。怀中骤然空空如也,那暖意一触即分,谢怀琤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填满,再不会空无所依了。他望着少女离去的身影,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满溢柔情。
他低头看着那方帕子,轻轻笑了笑,珍重地收进了袖中。
直到回了永安宫,姜清窈依旧觉得心怦怦直跳。她回去时,皇后和谢瑶音尚未起身,因此无人察觉她在这个静悄悄的午后是怎样去了一趟长信宫,又经历了怎样的情绪起伏。
坐在铜镜前,她仔细瞧着镜中人的模样,抬手摸了摸抑制不住翘起的唇角,眉眼皆弯成了柔软的弧度。原来,这种欢喜的感觉如此令人着迷。
“姑娘,皇后娘娘唤你过去呢。”微云自屋外道。
姜清窈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她匆忙收拾了一下,待颊上的热意散去,又平复了气息,这才起身向皇后寝殿行去。
待她到了后,正巧看见满脸倦意的谢瑶音。两人进了殿,在皇后下首坐下,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皇后放下茶盏,面上是温和的笑意:“午后,公主府递来了消息,长宁有了身孕。”
“长姐有孕了?”谢瑶音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语气是掩不住的喜悦,“什么时候的事?”
大公主谢长宁成婚多年,一直不曾有孕。谢瑶音自是知晓长姐有多么喜欢孩子,却也多么因此而心事重重。因而她得知这个消息,情不自禁替谢长宁觉得欣喜。
皇后笑道:“太医把了脉,说已三个月了。陛下这会子也得了消息,已吩咐人备了不少赏赐送去公主府了。”
“那我们也该去探望长姐一番。”谢瑶音道。
“正好,再过几日是你长姐的生辰,陛下的意思是双喜临门,定是要在宫中设下宴席,好好为长宁庆生的,”皇后道,“待她生辰之时,你们再见面不迟。”
谢瑶音点头:“一切自然以长姐的身子为重。”
从皇后处出来,姜清窈道:“长宁姐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以偿了。”
谢瑶音笑道:“再过些时日,宫中便又要热闹了。”她说着,忽然凑近,轻嗅了嗅姜清窈的衣裳。
姜清窈身子一僵,下意识有些紧张:“怎么了?”
“窈窈,你身上为何有股药味?”谢瑶音不解,“你病了?还是你方才去了何处?”
姜清窈摇了摇头,心知瞒不过谢瑶音,略一踌躇,便如实道:“我午间去了趟长信宫探望五殿下,想来是沾染了他那里的药味吧。”
谢瑶音有些发愣:“五皇兄病了?”
此中缘故,自然不能逐一道出,姜清窈只含糊地点点头:“我午间睡不着,便出去走了走,正巧碰上福满,随口问起,才得知五殿下病了。本想着去看看他,偏生去的时候他刚服了药睡下,我便略坐了坐便告辞了。”
“窈窈,”谢瑶音有些迟疑,“你这般做,是不是与五皇兄有些来往太密?若是被父皇知晓了,只怕会怪罪于你。”
姜清窈神色微凝,一时间未曾出声。
“我知道你一直念着与他的旧日情分,只是......”谢瑶音欲言又止,“五皇兄不被父皇所喜,倘若与他走得近了,怕是也百害而无一利。”
“阿瑶,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姜清窈苦笑,“可我更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我没有办法做到对他的一切视而不见。”
“窈窈,”谢瑶音心中忽然浮起一个惊人的念头,“你是不是对五皇兄......”
然而她尚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姜清窈打断了:“阿瑶,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谢瑶音知道她看着柔弱,其实很是倔强,只好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再去看五皇兄,切莫被旁人发觉了。再不济,我与你一道去,这样即便父皇怪罪下来,也有我担着,总好过你独自一人。”
“阿瑶,”姜清窈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觉得鼻头发酸,“谢谢你。我会好生留意着,不会被旁人发觉进而招来祸事的。”
“好了,同我还这般客套做什么?”谢瑶音轻捏了捏她的脸颊,两人并肩步下了殿前的阶梯,逐渐走远。
许久,自廊庑角落处转出一个人,目光沉沉,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去的两人,薄唇漠然抿紧,眼底仿若有寒冰凝结。
他伫立许久,自喉咙里逸出一声低沉的冷笑,随即唤了身畔的侍从上前:“先前命你打探的事情,可曾清楚了?”
侍从躬身:“殿下放心,属下安排得极妥当,不会有什么纰漏。”
“如此甚好,”他面上如罩寒霜,“那桩旧事,是时候重提了。”
*
谢长宁的生辰宴如约而至,因是家宴,便没有大张旗鼓,只请了皇族众人和一些相熟的亲眷,大家围坐在一处热闹一番。
待正宴散后,帝后自去歇息,余下众人便去了烟波池畔的阁楼上。谢瑶音身为二公主,便操持了此事,嘱咐人备下了各色点心和茶饮。姐妹们许久未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谢长宁坐在中央,面上挂着柔婉的笑意。她如今身形尚未显,只微微比先前丰腴了一些,驸马林昼亦步亦趋跟在身畔,小心搀扶着她。
谢瑶音见状,便笑道:“长姐和姐夫果真是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林昼是个腼腆内敛的文人,闻言不由得双颊微红。谢长宁笑着在他肩头一推,道:“好了,你别同我们在一处了,去和皇兄他们喝酒去吧。”
“那你一定要当心些,切莫多饮了茶,若是有事,即刻打发人去寻我。”林昼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才一步三回头地往阁楼那一边走去了。
他一走,余下的便都是姑娘家,一时间自在了许多。几人围着谢长宁坐下,七嘴八舌地问起她如今的情形。
春风拂面,挟带着烟波池上的清润水汽。阁楼边遍植的垂柳随风舞动,一切都洋溢着春日的勃勃生机。姜清窈望着那青翠欲滴的婆娑树影,一时间有些出神。
自打那日她去了长信宫后,接下来几日,谢怀琤始终缠绵病榻,足不出户,但皇帝
却再未去过一次。而今日的生辰宴,他也一早便告病,说是不愿让自己的病气冲撞了谢长宁的喜事。太后和皇后都特意派了人前去探望,但皇帝却又如从前那样不闻不问了。
她有些摸不准这位九五之尊究竟是怎么想的,他这若即若离的态度着实令人彷徨。
耳边笑语阵阵,姜清窈收敛思绪,垂眸向着阁楼下方的烟波池望去。自高处俯瞰,水面剔透明澈,被风吹拂着泛起细微涟漪。
她盯着那水面,却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着自己。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姜清窈下意识抬头,环顾四周却并未看到什么异样。
许是自己多心了吧,姜清窈想着,便返身坐下,从盘中拈起一块糕点慢慢吃了。不多时,阁楼另一端的众位皇子走了过来,以太子为首,说是要依旧制向谢长宁赠礼,恭贺她生辰和有妊之喜。
太子谢怀衍一向对弟妹很是体贴,对谢长宁亦如此,毫不吝啬地赠了她十分名贵的珠宝。
谢长宁道了谢,又收了三皇子的礼,方道:“可惜今日五弟病着,无法前来。”
三皇子道:“五弟虽不能前来,也托我带了贺礼。”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
众人凝神看去,是一幅谢怀琤亲笔写的贺寿诗,诗畔还简单绘了几笔。他备的礼无意是众人之中最轻的,但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
谢长宁细细读着之上的内容,一时间有些动容。
六皇子站在旁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哼笑了一声,露出鄙夷之意。
谢瑶音瞥见,不由得沉了沉脸道:“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倒是懂得收买人心,”六皇子轻嗤,“不过动动手指写些酸文,也算是贺礼?”
姜清窈实在听不下去他这样贬低,便出言道:“六殿下,礼轻情意重。五殿下的诗画出自他手,便是凝结了真情实意的。”
六皇子斜睨她一眼,冷笑道:“姜姐姐,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又何必这般着急替他说话?你何时这般了解五皇兄了?”
谢怀衍神色一动,淡淡看了过来。
姜清窈被他一顿抢白,心中不悦,却又不好和他争论。谢瑶音见状,沉了脸正欲斥责,一旁的太子温言道:“好了六弟,该你献礼了。”
六皇子收起面上神色,心不在焉地走上前,递上一个锦盒。
谢长宁打开一看,却是一块玉佩,不由得抿嘴一笑:“六弟竟也送了我玉佩,倒是与三皇兄的礼重了。”
姜清窈定睛看去,不由得暗自摇头。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六皇子的礼十分敷衍,那玉佩看起来颇有些陈旧,成色也不是上佳的,想来是他随意拿的。而三皇子赠的玉佩,雕琢着谢长宁最喜欢的栀子花纹,一看便是用了心思的。
谢长宁与六皇子的情分一向淡薄,但她身为长姐,自不会说什么,因此即便知道六弟对自己并不上心,却依然微笑着道了谢,又玩笑道:“往后我怕是要将这两块玉佩都戴在身上,才不算厚此薄彼。”
六皇子回神,满不在乎地道:“不过是一块玉佩罢了,长姐即便不佩在身上,我也不会在意。”他又想到什么,轻蔑一笑,道:“玉佩不过是身外之物。便是这般的玉佩,母妃和我那里都有无数块,又不是什么稀罕之物,值得日日宝贝似的佩在身上?我可不像五皇兄谄媚,好不容易得了王妃的赏赐,便迫不及待戴上,唯恐旁人瞧不见似的。”
他又将话引到了谢怀琤身上,众人不由得敛了神色。姜清窈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嘲讽,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六弟!”谢瑶音听不下去了,“你莫要忘了,那日若不是五皇兄,你早已闯下弥天大祸。可你非但不心存感激,反倒出言中伤,怎能心安的?”
谢长宁不明所以,讶异道:“什么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