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在此处骑了会马,便原路返回了。
走到皇帝的营帐前,谢瑶音问守卫道:“父皇和母后还在议事吗?皇兄也在里面吗?”
守卫恭谨应道:“回二公主的话,正是。不过太子殿下已经出来了,这会子应当回他的帐子去了。二公主若是觉得闷了,也可去找殿下。”
谢瑶音向姜清窈道:“窈窈,你想回去歇息吗?”
姜清窈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累。”
两人便顺势走了几步,往远离营帐的地方去了。谢瑶音看见不远处拴着几匹膘肥体壮的马,看品种应当是西凌草原上特有的马种,高大、健硕,同时也更不易驯服。
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弯腰提起一桶清水,用竹帚清理着马儿身上的草屑,顺道给它们添些食物。谢瑶音盯着那似曾相识的身形,疑惑道:“窈窈,我怎么觉得这人这般眼熟?”
那人恰好闻声转过来,四目相对,谢瑶音恍然大悟:“是你?”
正是方才那个宝蓝色骑装的青年。不过此时他换了身深色衣裳,身上沾了不少水渍。他身畔,还跟着一个年纪略小的少年,正在同他一道忙碌。他一愣,随即露出一个友好的笑。
谢瑶音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青年眉梢一挑,却没急着回答,而是向身边的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面上神色惊疑不定,疑惑地看了看谢瑶音,迟疑片刻,才开了口,说的却是她们听得懂的语言:“我们是——西凌人。”
“你会说我们宣朝的话?”谢瑶音讶异地看向那孩子。
少年点点头。
“我自然知道你们是西凌人,”谢瑶音道,“我只是好奇,为何方才你会独自在那片草场上骑马。毕竟这儿是我们大宣的地界,寻常人不敢肆意妄为。除非你是同西凌的国君和夫人一道来的贵客。”
青年笑起来,两颊各有一个深深的酒窝。他低头思索了一瞬,开口说了几句话。那少年很快翻译道:“二公主,我......们是世子身边的侍从,平日专为世子清扫马场,为世子心爱的马匹添食和清水。”
谢瑶音对西凌的情形有所耳闻。青年所说的世子,应当便是西凌王与王妃的独子——西凌世子。
“你怎知我是......二公主?”谢瑶音忽然想起一事,又换上了一副提防的神情。
青年看着她皱起的眉,似乎想笑,却忍住了,一本正经道说了一句话。少年转述:“方才贵国的侍从说的话,我恰好听见了。”
谢瑶音打量着他:“你虽是侍从,却能说如此纯熟的我朝语言,看来世子很是器重你,对你多番教导。”
青年微笑:“世子聪颖,勤学好问,他身边侍从亦是如此。”
那少年转述此话时,唇角轻微抽搐了一下。谢瑶音没留意,只笑道:“在旁人面前这般不吝啬地夸赞他,不枉世子待你们这般好。”
她看着他身后的马,问道:“这些都是世子的马儿吗?”
少年道:“是。”
对于一个极爱骑马的人来说,看见不同的马儿,自然很想亲自试一试。只是谢瑶音顾忌着如今的处境,还是打消了那个念头。
“公主是想亲自试一试我们西凌的马匹吗?”青年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方才我观公主马术了得,想来是可以驾驭住的。”
谢瑶音咬唇,那嫣红的唇瓣留下了一道齿痕。她道:“世子不在,未经他同意,我怎能擅自骑他的马?”
青年道:“公主不必担心。世子光风霁月,胸怀宽广,怎会在意这等小事?”
少年说罢此话,唇角再度抽搐了一下。谢瑶音忍不住向那少年道:“你的宣朝话说得果真不错。”
她有些犹豫,心中实在好奇。青年见状,又道:“公主安心,世子若是知道公主是擅马术之人,只会分外欣喜。”
少年说着,看了他一眼。
“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瑶音说着,缓步上前,挑了一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那马起初对她不理不睬,甚至还想用马蹄攻击她。青年在一旁用西凌的语言低声念叨了几句什么,加之谢瑶音深谙御马之道,那马很快便变得温顺起来。
她调整了一下马鞍,又掂了掂马鞭,这才翻身上马。
姜清窈看着她,有些担忧道:“阿瑶,你当心些,莫要走远了。”
谢瑶音点点头:“放心。”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那青年亦牵了匹马走过来,说道:“公主,请恕我无礼。我自小痴迷骑马,今日见公主精通马术,便一时大胆,想与公主比试一番。”
他微微弯了腰:“不知公主是否允许?”
待少年转述完毕,谢瑶音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一时间有些愣怔。
青年见状,便轻挥了挥手,示意那少年退下。他则独自牵着马,站在原地,仰头等着谢瑶音的回答。
正巧此时,从远处的帐子里走出两个人,说笑着向这边
走来。姜清窈转头,见是谢如婉和傅宝吟。
几人彼此见了礼,谢如婉看向马背上的谢瑶音,笑道:“二姐姐这是在做什么?”
谢瑶音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道:“难道你瞧不见吗?自然是在骑马。”
傅宝吟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青年,见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平平无奇,又以一个谦卑的姿势侍立在马侧,甚至袖口衣角还挂着些歪歪扭扭的草根,心知必然是负责打理马匹的下人,顿时生了些鄙薄之意,道:“二公主这是要与人比试?”
谢如婉顺势看过来,见青年穿的异族服饰,猜到是西凌人,便掩唇一笑:“不知这是谁?竟能劳动二姐姐亲自与他比试?”
那青年稍稍抬头,神情迷惘,显然听不懂她的话。谢如婉见状,愈发无所顾忌,语气里也多了些嘲笑的意味:“二姐姐,你怎么说都是公主,怎能如此不自矜身份,竟与一个下人比试起来了?若是被陛下和母后知道,岂不要责怪你?”
她说到此处,又含笑同傅宝吟道:“我忘了,二姐姐向来如此不拘小节,从不在意什么规矩和地位的。只是堂堂公主和马奴比试,传扬出去到底有些不中听啊。”
谢瑶音冷笑:“我竟不知三妹妹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竟说出这般鄙夷的话。凭他是谁,只要他擅骑马,我便可以同他比试,难道会因为身份就改变主意?当年皇祖父巡幸此处,不也曾和西凌的一位寻常牧民比试过一番?”
她扬起马鞭,又道:“况且,他既是西凌人,便是此次父皇和母后宴请的客人。三妹妹这般说话,怕是有违待客之道,传扬出去更有损我大宣朝的名声。”
谢如婉面上有些挂不住,被她一顿抢白,竭力抑制住心头的不快,勉强笑道:“二姐姐既如此,那我也无话可说。”
傅宝吟扯了扯她的衣袖,低声说了句什么。
谢瑶音再无暇去管她们,向着那青年点点头,唯恐他听不懂自己的话,又试探着打了个手势。那青年眉眼一扬,笑着颔首,随即翻身上马,向着她做了个承让的手势。
随着谢瑶音一声叱,两人的马几乎同时窜了出去,一路飞驰。
姜清窈有些担忧,不住地向远处张望。好在这两人并未走远,片刻后便返身往回驰来。
马蹄声声,伴随着少女清脆有力的低喝声,那抹火红色的身影如同绚烂的云彩,在青青草原之上翩跹起舞,娇丽又明媚。
眼看着那两骑即将靠近营帐,恰在此时,身后帐门掀开,帝后与西凌王夫妇先后走了出来。
皇帝见众人都聚在此处,便出声道:“这是在做什么?”
姜清窈等人连忙回身,向着上首四人行礼。谢如婉按捺不住,开口道:“父皇,二姐姐在与......西凌国的一位侍从赛马。”
她虽未说“马奴”二字,但语气里不由自主流露的便是那层意思。皇后闻言,面色顿时一沉。皇帝面色不变,只淡淡道:“是吗?”
谢如婉显出得意神色,应声道:“正是,我们都亲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一阵响亮的马蹄声接近,赛马的两人同时勒马停住,先后跃下身来。谢瑶音呼吸略急促,双颊泛着淡淡的绯色。她没留神身旁青年不曾移开的目光,几步上前向着帝后与西凌王夫妇行礼。
皇帝看清两人,这才一笑:“阿瑶,原来你是和世子在比试。正好,你二人也算是就此相识了。”
“世子?”谢瑶音愣住,慢慢转头看向身畔的青年。
夕阳落在青年额头,映着那晶莹的汗珠。青年俯身行礼,说的却是纯正的宣朝话:“见过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随即,他转过身,手臂轻轻横过身前,向着谢瑶音行了一个礼,声音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下——赫连重骁,见过二公主。”
第34章 怀抱 他的唇——很凉。
谢瑶音怔怔瞧着他, 一时间忘了回答。
西凌王与王妃对视一眼,笑骂道:“臭小子,你是不是又肆意妄为, 唐突了二公主?”
赫连重骁站直身子,故作委屈:“父王,我哪里敢。”
皇帝开怀一笑, 说道:“小孩子家, 哪里有什么唐突之言?朕这个女儿一向爽朗,想来与世子也很是投契。”他说着, 看向谢瑶音道:“阿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世子还礼?”
谢瑶音盯着青年的笑脸, 想起他方才佯装听不懂宣朝话的样子, 有些微恼,抿了抿唇,向着他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世子。”
赫连重骁见她面上笑容淡去, 心中一紧, 正想着说些什么话解释,却见少女已然换上一副笑脸,上前同皇帝皇后说起了话。一旁的西凌王和王妃见谢瑶音明眸皓齿,语笑嫣然, 满是女孩儿家的娇俏鲜活,心中亦是喜欢。
皇帝在外人面前,对孩子们一向很是和蔼,向着西凌王夫妇道:“这孩子被朕宠坏了,不知今日有没有言语冲撞了世子?”
西凌王笑道:“陛下言重了。公主天真烂漫,又知礼数,何来冲撞?”
几人言笑晏晏, 一旁的谢如婉和傅宝吟却面色苍白,嘴唇颤抖。她们怎么也没想到,方才随意置喙的马奴竟是西凌尊贵的世子殿下,不由得心中慌乱,生怕皇帝因此大发雷霆。
皇帝又同西凌王笑着说了几句话,请他们夫妇再度入帐,说是要约定今晚草原上的宴会。他临行前不忘嘱咐了谢瑶音几句,让她莫要贪图骑马,身上吹了风出了汗便回去歇着。
四位长辈一走,只剩下几个少女。谢如婉和傅宝吟对视了一眼,迟疑着上前想要向赫连重骁赔礼。
然而赫连重骁压根没有给她们说话的机会。他的眼睛只落在谢瑶音身上,见她转身欲走,忙举步跟了过去,唤道:“公主。”
谢瑶音听了他的声音,便停住步伐,生硬道:“世子殿下有何事?”
“公主是在恼我向你隐瞒了身份吗?”赫连重骁看着她,恳切解释道,“我见公主有防备之意,便没有主动提起,只想以寻常人的身份同公主比试。”
他说:“公主耳坠上的珍珠是在那边的山坡上找到的,想来是你策马时掉落,又被我的马踏过,不慎挟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谢瑶音顿了顿,说道:“多谢你拾得此物归还与我,不知想要我如何言谢?”
赫连重骁摇头道:“小事一桩,我们西凌儿女生性如此,自然不须公主百般言谢。”
其时暮色渐沉,微风拂过少女的衣角。她俏生生立在那里,那身红色的骑装映在他眼底,渐渐将绯色蔓延上耳根。赫连重骁回神,道:“公主的马术果真了得,在下佩服。”
“不知今晚宴会,公主会来吗?”他试探着问道。
谢瑶音道:“自然。”
赫连重骁似乎松了口气,面上重新浮起笑容:“那我便放心了。”他想了想,又小心地道:“公主还在生我的气吗?”
谢瑶音本就不是多么记仇的性子,况且赫连重骁隐瞒身份也是事出有因。她舒了口气,摇头道:“我理解世子,自然不会一味生气。”
“请世子见谅,我需要回营帐更衣。”谢瑶音向着他道。
“那我们就晚宴再见吧。”赫连重骁微微勾唇,专注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
*
姜清窈心想谢瑶音与西凌世子看起来颇为投缘,方才便没有打搅,悄悄离开了。她回了自己的帐子换了身衣裳,又饮了盏热茶,瞧着天色还未到宴饮时刻,便掀帘出来,打算在四处走走。
她一路见到不少侍从宫人在打点马匹,或是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便可以预想到晚间的热闹场景。又走远了几步,渐渐远离了喧嚣的营地中心,姜清窈不知不觉走到了河流旁边。
她刹住步伐,抬头看去。这条河名叫行远河,漫长而阔大,流经整片草原,可以说是草原的母亲河。只不过流至此处,河道变窄,河面也缩小了许多。
看着那缓缓流
淌的河水,姜清窈有些踟蹰。此时静寂无风,水面算得上平静。河边草木丰盈,洋溢着勃勃生机,河面看上去并不似京城皇宫中的烟波池那样浩渺,一眼望不见边际。
她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迈步向着河边走了过去。河面犹如一片铜镜,清澈剔透,映着她头顶上瓦蓝的天和棉絮般的云朵。
姜清窈俯身,盯着那河水看了许久,试探着抬手抚了抚鬓发,尽力让自己不去想河底会是什么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