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少年叫孙阿牛,跟这个名字相反,他长得一点都不健壮,家里仅剩的一亩地也在去年买了换药上,如今家里除了一个病弱的娘,也就剩下个间破草房了。
是以,他最先站出来,大家都不意外。
柳村长去年过年给孙家送过两升大豆,孙阿牛闷头接受了,开春后就不时帮柳村长家干活,哪怕柳村长再三拒绝也拦不住,是以,虽然赵丰年说过最好是体格强健的,柳村长这回也还是将孙阿牛喊了过来。
用柳村长的话讲,这孩子有股韧劲。
“阿牛,还有你们几个,瞎担心啥,那是县太爷派来保护运输队的,怎么会打人板子?总之,你们几家好好商量商量,一家一个,定好了人,明日个我们就去赵家村,由那边选人选,我话也放在这里了,我是看你们几家人品好,这日子也实在是在不好过才只挑了你们几家,但是后头选不选得上,还要看个人的,倘若是选上了自然是好,要选不上也赖不着旁人,可不许闹出什么事来!”
这几家人能被选过来自然任凭不会差到哪里去,只见他们当即都连忙点头,还有问能不能这会儿就去赵家村的。
柳河村村长先是一愣,忽然又想,可不得今天去么,赵家村被选中的那几家人可是还有其他村的亲戚的,今日那边摆酒席,万一去了几个蹭喜气的亲戚,再回去把话一传,可不得坏了事么?
一想到这里,柳河村村长当即一拍脑门。
“你们先别家去了,想,就在这里给我想,你们各家谁去!定好了我们一会儿就去!”
这时候就得脸皮厚一点。
几家人也是热火朝天,当即也不拖延了,各家出了一个,加上孙阿牛,到底是选出了六个人。
六家人都是喜气洋洋,又忙着要回家拿东西。
“难得小赵秀才肯给我们这个机会,咱们总不好空着手去。”
“可不是,我们家虽穷,可几斗麦子还是有的,我这就回家让婆娘装上!”
“我家还有过年那会儿留的两块糖,小赵秀才年纪小,肯定爱吃的。”
柳村长无奈,“得了得了,都是一个村的,我还不知道你们几家什么情形?这会儿回去还得废功夫搜罗借邻居的,索性从我家拿,别忙着推辞,回头孩子选上了,你们再来感谢我也不晚!”
众人感动不已,又是一番耽误,等终于踏上去赵家村的路,已经是申时了。
而赵家这边,来吃席的村民也差不多散了。
赵来金赵兄弟带着几个小子挨家挨户还桌板凳子,有村民刚好坐到自家凳子的,走的时候自己顺带就带走了,剩下的就要他们清理干净再送回去。
巧娘则将剩下的饭菜装盘倒好,好让夏氏跟两个妯娌,还有几个要好的人家带回去,这也是个好意头,让大家都能沾喜气。
话虽如此,只是寻常村里的席上哪里能剩下饭菜来,村民平日里个个肚子里都没有油水,难得有酒席,那是前一天晚上都要空着肚子留着第二天吃席的,也是赵家做好足准备。
夏氏乐呵呵地接过菜篮子,“那我可要不跟你客气了,也叫我带回家去沾沾喜气!”
“这李师傅手艺好,下回大尺小尺娶媳妇了,席面也只管亲他掌勺,错不了!”
“那我可就享福了,啥都不用沾手,你别说,这红烧菜就是香,你也当真舍得,我看到好些人吃得就差舔盘子了。”
酱油县城就有卖,但是显然,比起正儿八经的能替代猪油的丰收油,这种只是锦上添花的调味料,寻常百姓家还是不舍得买的。
赵家村里就有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酱油的,只当赵家请来的伙夫厨艺了得,都说不愧是镇上的厨子。
“大喜的日子,也就这一顿,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倒也是,夏氏便也不说什么了。
柳河村村长带着人来到赵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正站在门口踌躇着,却看见了正往外走的柳大一家。
柳老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让他进屋,又让儿子去喊女婿。
赵来贺得知一行人来意,连忙也是将人往屋里带。
“你们先进屋坐,来回奔波的,喝口水先,宝儿如今正跟小——跟县令大人在书房呢,我马上喊他去!”
柳村长听到“县令大人”,当即腿一软,还是一旁的孙阿牛拉了一把,其他几人也是惶惶不安。
“不急,不急,县令大老爷的事要紧,我们多等等不妨事。”
赵来贺给他们添了热水,又笑,“顾大人就是来贺宝儿考上秀才的,不过我琢磨着,也跟你们这事有关,赶巧了不是!”
柳村长这才明白柳老头一家怎么没留在女儿家吃过晚食再回村了,合着是县太爷来了,而且看着这架势,肯定是留下来吃饭的,柳村长擦擦头上沁出的汗,他都想跟着柳老头一家回村了。
顾子升确实是来贺赵丰年考中秀才的,白天赵家人多,他人虽没到,却派了人送了礼来,就是怕自己来了,其他人吃个饭都不自在,饶是如此,也被赵家来吃席的人津津乐道了许久,算是给足了赵家面子,到了下午,他才赶过来,在赵家用晚食。
这也是之前说好的。
两人在书房里正谈到运输队,结果赵来贺就过来,说柳村长带着几个人来面试了。
赵丰年立即便明白了为何柳村长这么急着赶过来,不禁笑了笑。
“柳河村?就是你方才说过的?”
赵丰年点点头,“柳河村水田居多,虽是水稻价高于大豆、小麦,但碍于人均地少,兼之易受雨水影响,总归是穷苦,这些日子我们从其他村里买大豆,他们村没办法做大豆的生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顾子升摇头,“天下百姓贫苦者众矣——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那种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少爷!”
赵丰年笑,“罢了,什么都知道的大少爷,跟我一起去面试吧。”
本来,柳河村的几人听说县太爷也在,如今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都十分紧张,只是当赵丰年问到了后面,大家就顾不上县太爷了。
随着人一个个人地过去,孙阿牛忐忑又坚定地走到了赵丰年面前。
赵丰年方才就注意到了他,就算在这个大家普遍都瘦小的年代,孙阿牛也瘦得格外出众,真要说的话,就像跟竹竿似的。
顾子升也瞧得十分稀罕,更多的是疑惑,只见他艰难地转头问道——
“柳河村,原来这般穷苦?”
赵丰年猜测这背后肯定有一段故事,只撇了他一眼,“你要想当个送温暖的父母官,稍后有的是功夫,现在,收起你的遐想。”
顾子升一脸无奈,只见巧娘过来添水,乐呵呵地往他手里塞了几颗开了口的板栗。
“垫垫肚子,香着呢!”
顾子升下意识剥起了板栗。
赵丰年正了色,重新看向孙阿牛,“你叫孙阿牛?听柳叔公说,你家里除了一个母亲,就你一个人了?”
“是,是这样没错。”
“那么,假设,运输队接到紧急的活要立刻出发离开这里,彼时你母亲又刚好生了病,你怎么选?”
顾子升诧异地看相赵丰年,前面几个人的时候,可没问这么,怎么说呢,锋利又残忍的?问题。
赵丰年却不错眼地看着眼前已经快要手足无措的少年。
只见孙阿牛咬了咬牙,良久,似乎做了什么决定,泄气般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对不住,赵秀才,我仔细想了,我得留下来照顾我娘,我娘她,我是说,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孙阿牛说完,又转向了柳村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三叔公,我辜负了您的期望了。”
柳村长也于心不忍,但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
第40章
运输队的人选定下后,就要开始着手往府城运的事宜了。
赵丰年第二天要去县城的油铺,顾子升昨夜便没回县城,好今日一起走,路上做个伴,赵家人他都熟悉,倒是没什么不自在,到了第二天一早,也很自然地问早上吃什么。
早食并没有因为顾子升在就格外丰盛,用的是豆浆,鸡蛋,还有素包子。
赵丰年几月前忽然想起了豆浆,便把豆浆的法子告诉了巧娘,巧娘试了几次最后才成功,刚一弄出来,豆浆就取代了杂米粥在赵家的地位。
顾子升还是头一回喝豆浆,尝了一口觉得有些新奇。
“颜色瞧着像是羊奶、牛乳,闻起来有豆子的清香,一点都豆腥味都没有,配这包子倒是刚刚好。”
“若是配油条更好,拿油条泡豆浆,那才叫舒服,只是那东西费油。”
“啥叫油条?”赵来贺抓着素包,一口包子一口豆浆,只觉得再满足不已,昨日吃多了大鱼大肉,今天就想吃口素的,这素包子豆浆刚刚好。
赵丰年大致说了一下做法,听完巧娘咂舌,“那不就是炸面疙瘩一样的做法吗?做成空心的长条倒是不难,就是也太费油了,过年要炸丸子的时候顺带着炸一锅还成,平日里谁吃的起这东西?”
赵来贺也赞同,夫妻俩节省惯了,就是家里就有油厂也没大手大脚用多少油的,只想着怕是天上神仙地上的老爷大人们才能这样奢侈呢。
“宝儿要想吃,下回娘做一锅,咱们一起尝尝也行,小顾你也来,你舌头灵,会吃!”当着顾子升,巧娘可不想害了儿子面子。
赵丰年哭笑不得,顾子升自然是应下不提。
两人准备出发去县城的时候,巧娘给赵丰年塞了一件披风。
“别看白日里还暖和着,入秋了后这日子天擦了黑就凉的,这还是你三伯娘给你做的,要不怎么说还是县城有钱人讲究呢,这披风一穿,整个人看着就不一样了,显贵气呢!”
三伯娘就是陈莲,赵丰年记得她曾说过要去县城的绣坊,端午那会儿还有人说在县城见过她,他倒是不知到她回村了,也不知道是特意来贺他的还是怎么的,便多问了一句,谁料巧娘当场眉头紧皱,叹了口气。
“你前面忙着准备院试就没告诉你,她啊,六月头上就回来了,陈家没分家,陈秀才经营着私塾,大儿子二儿子都住一起,如今她就住在她兄嫂家,昨日匆忙过来,又匆忙离开,问起只说家里还有活要干,连口水都不肯喝,能有什么活这么要紧?你不懂这些,一个和离的女人带着两个女儿住在兄嫂家,是不好过的。”
赵丰年听完也皱了眉头,顾子升在马车里剥着巧娘塞过来的板栗,方才只依稀听见了一两句,见他上来的时候表情不对,便问——
“你有三个大伯,刚才说的可是你那个童生的三伯家的伯娘?”
赵丰年点点头。
“他不住赵家村?我见过你大伯二伯,还有那个特别会养牛的堂伯,把侄子当亲生儿子的堂二伯,好像确实没见过不怎么会读书还跟媳妇和离了的三伯。”
赵丰年无语,“......你还是,没事少听我娘说八卦吧。”
这揣着篮子瞪大一双眼睛,一边剥板栗一边打听八卦的模样,哪里还有一点官大人的模样!
顾子升却不觉得,“我这是体察民情!”
“吃你的板栗吧,小顾大人。”
“你别说,这野板栗还挺香甜的,你来几颗不?这可是我亲手捡的!”
两人一路上斗嘴,你来我往,最后顾子升甘拜下风,快到县城的时候,他这才想起来提了一句。
“话说,昨日我以为你问那问题是为
难孙阿牛,好让他知难而退,不要他了,没想到——果然,你虽平日里总喜欢装做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内心还是柔软的,你一定是不忍心见他一个人照顾母亲,特意留下他好给他一份赚钱的活。”
赵丰年微笑,“什么叫做‘装作一副老成的模样’?”
顾子升僵硬,“哈哈,哈哈,吃板栗吃板栗!”
顾子升说的不全对,孙阿牛确实可怜,但是这世道上,像孙阿牛跟他母亲那样的可怜人比比皆是,久而久之就知道,是同情不过来的。
只是像孙阿牛这样家庭的人,通常会走两个极端,要么怨天尤人,要么带着一股韧劲朝前走,他只是想知道,孙阿牛是哪一种罢了,而孙阿牛刚好属于后面一种,所以他留下了孙阿牛。
而赵丰年也相信,只要他给孙阿牛一个机会,他一定会有一番成就,这对于赵丰年而言,算是互利互惠。
孙阿牛还不知道自己被赵丰年抱着这样大的期望。
起初,他也以为他要被拒绝了,毕竟运输队做的都是少不了力气活,他这样的没一个人喜欢的,谁成想,赵丰年不但留下了他,还把其他几个柳河村的人都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