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瞪着她的背影,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走进那片辉煌灿烂的光影之中,徒留自己被留在这阴暗之中,心头陡然生出了无尽的慌乱与恐惧。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耳畔回响起的,竟然是柳泌曾经在这间寝室里发出的、凄厉的喊声。
“杀了我,杀了我!”
……
“见过陛下了?”雁来问。
郭令徽点头,还有些唏嘘感慨,“原来纵然是帝王,陷入这样的境地之中,亦不过如此。”
雁来只是笑笑,她对皇帝没有时人那种滤镜和光环,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面对挫折,什么样的表现都是正常的。
郭令徽也不想多提他,便转而道,“我现在已是一身轻松了,令君什么时候给我加担子?”
雁来说,“急什么,你才恢复自由身,总要安顿一下。”
郭令徽品着“自由”二字,脸上不由露出笑意,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安顿的,宅子云缕已经看好了,回去就搬,旁的事都有下面的人安顿,用不上我。”
“你要搬家?公主呢?”雁来有些惊讶。
“阿娘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人逢喜事精神爽,还是有郭贵妃守着没法再乱来,这段时间,外头的局势瞬息万变,升平公主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好转,虽然还没有完全病愈,但已经没什么大碍。
郭令徽想着自己霸占了阿娘这么长时间,总要给兄嫂们表现的机会,再说入仕之后住在公主府也不方便,就打算直接搬走。
雁来又说,“那宫里的东西总要收拾一下。”
郭令徽微微皱眉,本来想说都不要了,不过她现在已经开始当家,也晓得不能这样挥霍,便道,“那也用不了多久,你先安排了差事,我也好安心。”
还没见过上班这么积极的,既然如此,雁来当然也不会拒绝,就说,“现在有两件事。”
第一件,她不是打算将来把李纯的嫔妃都放出宫去吗?那自然也不能厚此薄彼,就想着先用唐顺宗李诵的嫔妃打个样。
别看李诵当了几十年的太子,登基不到一年就退位,但是他的子女可不少,在大唐的所有皇帝之中,也就仅次于玄宗而已,孩子多,嫔妃的数量自然少不了。
这会儿,太妃们都跟着王太后住在兴庆宫,估摸着也挺挤的。
正好人放出去之后,兴庆宫空出来,就可以把李纯挪过去了,也让王太后能看看儿子——李纯中风这么久,王太后也只过来看过几次,估摸着是顾忌雁来这边,也不想被那些皇亲国戚推出来做靶子。
郭令徽一听,立刻就来了精神,“我就先办这个吧。”
“再看看第二件吧,你应该会感兴趣的。”雁来笑着将厚厚一摞文件递了过去。
郭令徽迟疑地接过,打开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些……家状。说是家状,但上面的信息显然比家状要广泛得多,除了家族传承和官职经历之外,还写了读过的书、去过的地方、个人的兴趣爱好等等。
“这是什么?”她问。
雁来说,“是勋戚和权贵家的孩子,你往下翻翻,应该男女都有。我答应了给他们找点事情干,不过人太多了,我又都不认识,你先替我筛一遍,把作奸犯科的和感觉能办事的先挑出来,剩下的分门别类,回头我再安排。”
能送到她面前来的,多少有点能耐,总能找到安排的地方。
这一批人也算是千金买马骨的骨头,让人知道她手里不仅有大棒,也有胡萝卜。
郭令徽又翻了几下,有些想接这个差事,顿时纠结起来。
雁来笑道,“忙得过来就都拿去吧。”
郭令徽立刻将家状都抱进怀里,朝她笑道,“多谢令君,我不会耽误事的。”
雁来点点头,其实这两件事都不急,不过有工作积极性是好事,没必要说这个。
郭令徽抱着厚厚的文件出来,被玩家看到,立刻就有好几个人上前表示可以帮忙。见她们如此热情,郭令徽便说自己还要回后宫去收拾东西,顺便搬个家。
都进了蓬莱宫,后宫他们当然也去逛过,太液池划船什么的也都体验了,但有人住的宫殿还是不方便靠近的。
没办法,雁来如今是摄政王,她们也不算没身份的人了,得注意形象。
这回是正当的理由,于是呼啦啦跟来了一大拨人。
郭令徽原本没有搬家的计划,还以为得打发人出去让云缕派人来,没想到最后玩家越聚越多,最后东西险些不够搬。
……
剑南西川,成都。
李德裕一进城,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查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查的还是藩镇的账,离朝廷越远的地方越是如此。
虽说川中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领土,与唐王朝的缘分纠葛更是极深,但因为天然的地理环境,入蜀难、出蜀也难,朝廷对于蜀地的掌控,自然也很难想关中、山东那样紧密。
何况蜀中自古繁华,不仅物产丰富,商贸也十分兴盛,这里的账,自然比别处的更复杂十倍。
所以,李德裕一行人虽然已经来了半年,但始终没有太大的进展。
倒不是说有人阻挠,恰恰相反,现在这位西川节度使王锷对他们的态度非常好,不仅安排他们住在自己的行辕里,还事无巨细地照料周全,隔三差五还要设宴款待,称得上是殷勤备至。
至于他们要看的账册,更是一早就准备好了。
然而账册既多且杂,光是全部算一遍就需要很长时间,若是要分门别类、理清账目,甚至查出其中是否有问题,花费的时间就更没数了。
所以他们至今仍在埋首账册。
别说李德裕这个清税司的官员,就是完全不识字的内卫,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
王锷在故意拖延时间,给他们查账制造困难。
其实这也不奇怪。
王锷其实根本不会打仗,他之所以被派到西川来,主要是因为高崇文当初走的时候,将蜀中的财富掠走大半,需要有人过来安定民心、重振商贸,所以武元衡被召回京为相,王锷这个最擅长聚敛之道的官员,就被李纯丢到了这里。
然而王锷不仅善于聚敛,还很善于往自己的口袋里装钱。
对于李纯来说,这或许算不上是什么大问题吧,毕竟王锷每年孝敬给他的进奉,在各地藩镇之中,都是数得上号的,他甚至一度想把人弄回长安当宰相,只是裴垍、李绛等人都反对,才没成。
懂经济的官员,在做账上自然也有一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李德裕干脆就将账册全部交给了下面的账房去算,自己则是隔三差五就往外跑。
按理说,这其实算是擅离职守,但因为他是安邑李相公家的公子,王锷也只当没看到,派人跟了几次,发现李德裕只是在寻访蜀中的名川胜景,便不再理会了。
时间一长,成都府一切如常,很多人甚至都忘了还有这么一支小队在这里查账了。
倒是城门处的卫兵已经很熟悉他了,每次看到都会热情招呼。
但是今天,在热情之外,他们的态度还有一种古怪的紧绷。意识到这一点,李德裕立刻停下来跟他们搭话,确定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还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他也没有轻举妄动,打过招呼,就继续打马前行,只是刻意放缓了速度,留意后面的动静。
很快李德裕就注意到,有人跟上了自己,还有人绕路去报信。
出事了。
但李德裕怎么也想不出来,问题会出在哪里。
直到他回到住处,发现有天兵在这里进出。
成都府的天兵着实不少,他们来去方便,也来去匆匆,而李德裕他们这支小队到了西川之后,一直都是深居简出,并没有与天兵接触过。
等进了门,他才发现何止是与天兵接触,天兵居然在帮他们算账!
而且天兵的算账方法很特别,他们将数字简写成符号,将账本上的内容誊写在表格里,算账的时候也不用打算盘,而是用所谓的“竖式”……这一番操作,让查账的效率突飞猛进,不仅已经查完了剩下的账册,甚至还找出了许多有问题的地方。
李德裕:“……”
他承认自己这回出门的时间是有点久,但也只是去了半个月,不是半年啊!
第246章 你们是一点也不掩饰想打仗的心啊!
李德裕翻看着整理之后的账册,不得不说,经过天兵这么一弄,确实更加清晰明白了,就算他这种不擅长账务的人,也能一目了然。
越看,李德裕的眉头皱得越紧。
王锷在经营上确实有一套,就任不到两年,当地的经济便已经彻底恢复。
正所谓“扬一益二”,西川的商业和手工业之繁盛,只在淮南之下,所以西川节度使和淮南节度使,也是宰相出镇的首选之地。这两地每年的收入自然也十分可观,但王锷在西川经营两年,官方的库房仍旧空空荡荡,明显跟账本对不上。
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正常,毕竟把地方上的钱粮装进自己的口袋,也是藩镇主将们的老传统了。
但账本上的进货量和出货量都有问题,显然不是普通的商业行为。
李德裕猜测,王锷多半是跟李进贤一样,私底下在跟吐蕃和南诏做生意——商品和物资由地方上出,收益则归他自己所有的那种。
难怪自己一回来就被人盯上了。
李德裕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处院子里的人,心想天兵进出的动静这么明显,王锷不可能不知道,知道了就不可能不让人来打探消息,打探了就会知道天兵已经查出了很多问题。
李德裕想到这里,心脏微微一沉。
不过他也不能责怪其他人不够谨慎,毕竟他自己也是见天的往外跑,甚至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些。
再说,天兵从来也不知道谨慎两个字怎么写,他们还能管得了吗?
好在王锷只是派人盯着他们,暂时没做什么,说明情况并没有坏到无法应对的地步。李德裕当机立断,起身将小队的人都叫进了屋子里。
结果几个天兵也跟了进来,双目炯炯地看着他。
李德裕:“……”不过他本意也只是猜测这院子里有王锷的人,接下来要说的话不能让探子听了去。
至少在这方面,天兵应该是可信的。
所以他也只当没看见,对其他人道,“立刻收拾东西回长安。”
“现在?”众人都有些诧异,还有人说,“账本都还没对完呢。”
还真别说,自从天兵加入之后,查账的进度突飞猛进不说,他们也总算在这事上找到了几分乐趣,这会儿正在将天兵没经手的那些账本翻出来,打算复查一遍。
“已经够了。”李德裕指了指桌上有问题的那部分账本,“这些足够参他一本了,剩下的以后有的是机会查。”
察事院的宦官反应最快,“我们查账的动静不小,王锷说不定已经知道我们查出东西来了,是得赶紧走。”
他这么一说,另外两人也反应过来了。
那位监察御史道,“是啊,只需将账本送回长安,上奏陛下,自然能将王锷绳之以法。”
至于内卫,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总共就几个人,还不够给西川军塞牙缝的。
反正本就是来查账的,已经查到了问题,那确实是早走为妙。
队伍里都是老于世故的人,这种时候也没人跳出来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大家很快达成共识,正要各自回房收拾行李,就听一旁的天兵道,“何必那么麻烦?我们可以替你转交账本,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