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上,他知道这跟个人能力没什么关系,而是大势所趋。
但李纯身为皇帝,终究还是不甘心,所以三人一走,他就招来刘光琦这个枢密使,问他朝中有什么能力出众的大臣。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很清楚,只是需要别人参考而已。
刘光琦提名了中书舍人李藩和权德舆。
李纯又问他对着两人的评价。
作为枢密使,刘光琦最大的职责就是接受、传达表奏和皇命,所以跟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接触最多,所以李纯才会问他。
刘光琦略略思量,道,“权舍人文质彬彬、性情宽厚,有朱门气度。李舍人清规有度、骨鲠标挺,有宪臣法体。”
他已经猜到皇帝想要换宰相了,所以对两人的点评,也是按照李纯的需求来。
虽然未必有多少用处,但骨鲠标挺,至少在关键时刻直言、敢言。
果然,李纯一听就道,“朕依稀记得,之前裴相公曾举荐过此人,以为有宰相器。”
“是。”刘光琦道,“奴婢也听过两省传言,李舍人为给事中时,制敕但有不可,皆于黄敕后批之,有人说宜别连白纸,便对曰:别以白纸,是文状,岂是批敕?”
按照大唐的规定,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草诏,皆用白纸,而正式的诏命、制敕皆用黄麻纸书写。
所以通常来说,给事中虽然有权封驳不合理的诏书,不予通过,但一般都是在上面另贴白纸,写明意见,像李藩这样的很少见。
刘光琦一说,李纯也想起来了,“上回有中书舍人以笔涂朕手诏,就是他了?”
“是。”
河东节度使王锷颇有生蕃聚敛之术,家财万贯,于是派人入朝贿赂权幸,求兼宰相——大唐给节度使加同平章事,也是旧例。
当时皇帝往中书省送了一封手书,“王锷可兼宰相,宜即拟来。”
结果李藩把“兼宰相”三个字用墨涂了,批复“不可”,直接将手诏送回了枢密院。当时一起在中书省当值的权德舆大惊失色,说,“就算不可,也该另外写奏章,怎么能直接涂抹诏书?”
如此一对比,皇帝对李藩就更满意了。
连皇帝也可以硬抗,对天兵应该也会有点用。
便命人召李藩入觐。
中书舍人被皇帝召见,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很快李藩就跟在内侍身后过来了。
这时皇帝已经不在紫宸殿中,也换了一身便服,正在翻阅仇士良新进上的道经,据说是正一先生司马承祯所著,颇多妙处。
所以见李藩来了,他也只是随意摆手,命人赐座,手不释卷。
李藩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经书,便皱起了眉头,“陛下,神仙之说,多是后世之人假托。古人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此岂人君所应留意之事?”
李纯也很不高兴,“此正一先生所作,明皇亦十分推崇。”
李藩义正言辞道,“明皇以耽于他事,不理政务,方致禄山乱命,陛下岂宜效仿?”
李纯:“……”
这个李藩能不能对付天兵不好说,但真让他做了宰相,恐怕自己要先被气发病了。
其实李藩也是用心良苦,他一看皇帝留心道经,就知道他是对当下的局势心灰意懒,但如果连皇帝都这么想,那朝臣又当如何自处,大唐又何以为继?
所以他才故意为此振聋发聩之语,就是要激怒皇帝。
自古以来,但凡是沉迷佛老的皇帝,自己没什么好下场不说,还可能会闹得朝野都乌烟瘴气。
但李纯本来就因为授予雁来幽州节度使一事耿耿于怀,现在李藩又提起安禄山,将他比做失国的玄宗,更是深深刺痛了他。什么宰相不宰相、骨鲠不骨鲠的,这会儿李纯全都不再考虑,直接下令将李藩贬谪出京,长流岭南,永不召还。
消息一出,震动朝野。
朝臣纷纷上书,请求李纯三思。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生气,这些人在面对安西军的事情时,怎么没有这么积极?难道他这个皇帝的威命,还不如那些天兵?
……
永州,零陵县,法华寺。
尽管天兵的消息已经传遍半个大唐,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但他们激起的波澜,却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偏远之地。
或许本地的官员们已经从朝廷的邸报或是亲友的书信中得知了这些事,但是没有签书公事之权的柳宗元,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他还在等亲故旧交们的回信。
柳宗元曾以为,被贬到此地,就是最煎熬的事了,但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等待才是。
要是彻底绝望,不再心怀侥幸,纵然苦闷,至少心湖可以重归宁静。但偏偏还有这么一丝希望,哪怕那希望的火苗是如此脆弱,随时能被风吹灭,就连自己也知道护不住它,可这火苗既然未曾熄灭,人就不会甘心就此沉入黑暗。
所以这两个月,他比过去的四年经受了更深更痛的煎熬与折磨。为了排遣这种心情,他比之前更加频繁地出游。
这种出游有没有稍微缓解一下他的心情不好说,却是救了他一条命。
在他某日出游时,龙兴寺被一场大火焚毁。
柳宗元在永州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那一点家当,瞬间荡然无存。
搬到法华寺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有时候,想到这些会让柳宗元惴栗不已,但又有些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上天让他抛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呢?
都说否极泰来,他都已经落到这种境地,总该有好消息了吧?
然而送出的信石沉大海,好消息迟迟不来。
此刻,柳宗元拆开了程异从淮南写来的信,心中也依旧是两种情绪交织、拉扯,让他难以平静。
但先从信封里抽出来的,却不是程异的书信,而是一张被叠起来的纸。柳宗元将之层层展开,发现这张纸尺幅大得惊人,上面的文字也很古怪,本该是很好看的字,却显得十分呆板,没有半分灵气,简直不像是写上去的。
不过很快他就顾不上点评书法,被纸上的文章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河北的变故,天兵的存在,减税的政策,天兵与朝廷和其他藩镇的博弈……都看得柳宗元惊心动魄。
原来外面的世界,在他茫然不知之时,已经发生了这般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宗元甚至忘记了程异的信还没看,他将纸上的文章反复看了几遍,不停在心中点评、推敲,越看越觉得妙。
文章妙,文章之下透露出的执政思想更妙。
天兵,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第183章 大唐第一嘴强王者刘禹锡。
法华寺位于城郊的山上。
这是柳宗元特意挑选的地方。刚到此地时,他寓居龙兴寺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时日一久,他也喜欢上了这种远离人烟、淡远清寂的生活。尤其是凭窗远眺时,天地一片开阔,可以稍微抒发胸中闷气。
不过,山上哪里都好,就是植物茂密,蛇虫鼠蚁也多。
南方的蚊虫,连个头和性情都比北方的更彪悍,纵然在这里生活了四五年,柳宗元仍不能习惯。
尤其是夏夜,总会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蚊虫,在耳畔嗡嗡喧闹,吵得人心浮气躁,再加上天气燠热,着实难耐。便是最喜欢的看书作文,在这时候,也救不了他。
但今夜,柳宗元忘了蚊虫、忘了湿热、忘了心烦、忘了身处斗室,甚至忘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文章上。
大抵这些文章就是写来给人看的,前因后果说得十分明白。而作诗文的人,或典雅、或恣肆、或犀利、或平易,手笔皆非同俗流,虽然用的是笔名,但柳宗元也认出了其中两三个。
想到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不世之才正参与到这样一件大事之中,柳宗元一时心驰魂荡、神往不已,一时又反思己身、心绪低落。
但总的来说,还是激动大过失落的。
柳宗元很早就在他的《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提出过“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这样的观点,到永州之后,接触了更多的民生疾苦,对此体悟更深。
百姓对于种种苛政并非没有怨言,之所以不敢表现出来,那是因为官府势大。可是官府以势压人,早晚将成祸患。
现在看到天兵以更胜于藩镇的势力压服藩镇,却又愿意体恤小民,正与自己的理念暗合,柳宗元怎么可能不高兴?哪怕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参与这件事的人没有自己,他也仍觉振奋。
这世上终究有同道者。
将这些文章反复吟诵多次,柳宗元才渐渐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这一刻,他仍然身处斗室之中,身体因为长时间伏案而变得僵硬,身上更是不知何时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可是他的心灵却是舒展的、自由的,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酣畅。
将手中的纸页放下,他才想起来程异的信。
虽然看文章时,就已经对此时的天下大势有了一些判断,但程异的信里讲得更详细,补充了很多柳宗元不知道的事。
比如这份针对魏博和幽州的传单送到扬州时,同来的还有天兵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河北、俘虏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消息。
信件的末尾,程异用一种且喜且忧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烦恼。
有了河北先例,其他地方的税都不好征了,幸而今年的夏税已经征完,但是秋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程异被启用,就是因为皇帝看中了他理财的能力,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恐怕前路也十分渺茫。
柳宗元看到这里,一面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忧心,一面却又忍不住替江淮的百姓觉得高兴。
虽然天兵如今的势力只在河北,并不能干涉其他地方的内政,但到底还是带来了一些变化的。
哪怕不能像是河北那样尽免杂税,只减少一两项,日子说不定就能过下去了。
又看了一遍,柳宗元才提笔回信。
只是越写,他就越感觉自己那些安慰的句子是如此苍白无力,又是如此虚伪矫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搜掠剥削之风,本来就是从皇帝开始的。程异不过是皇帝和朝廷剥削百姓的工具,做的是会被万人唾骂的坏事,他要是做得好了,节节高升,那这个世道、这个朝廷才是真的没救了。
尤其是想到刚刚看过的那些闪烁着辉光的文章,想到如“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这样直指皇帝的诗句,他的心里就更不能平静。
但这封信终究写完了。
柳宗元将信封好,自嘲一笑。
伪饰,是他被贬官之后、不,是他进入官场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
在这样的官场之中,想要求直求真、求勇于任事、求廉政爱民,有可能吗?
柳宗元在灯下枯坐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重新磨了墨、铺了纸,提笔开始写信。
“安西大使郭常侍雁来足下: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再拜顿首座前,谨致书以白……”
……
柳宗元睡了来到永州之后第一个好觉。
没有梦,没有焦虑,安然恬淡,无拘无束,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就见太阳的光越过窗户洒在床铺上,将这间斗室照得亮堂堂的。
柳宗元之所以总是出游,就是因为住的地方太过狭窄,常常让他觉得它更像是一间囚室,待在里面总有种肢体都无法伸展的憋屈感。
但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