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既然是三方结盟,那么首先就要明确安西军的身份,这件事也确实更紧急。
现在安西军那边已经考虑得差不多了,奏折也送出去了,他关注的重点自然也稍稍转移了一下。
因此安顿好了两支使团之后,李鄘先跟徐复了解了一下情况,然后又主动去见了唐一。
“我已经听徐中丞说过了,若非安西军一力推动,这结盟之事,恐怕只会拖到不了了之。”一见面,他就十分感慨地道。
身在前线,李鄘比朝中的皇帝和大臣看得更清楚。
一边遣使请和,却拖着迟迟谈不拢,一边暗度陈仓,出其不意地开战,这也是吐蕃的老手段了。
归还三州之事,谈了几年都没谈成,便可知吐蕃人的诚意了。要知道,归还三州是他们自己主动提的,结果大唐答应了,就没有后续了。
只不过这两年,两国边境确实都没有大的战事,所以大唐这边才觉得还可以谈。
但是现在看来,大唐这边没有动静,是因为吐蕃这次的目标不是他们,而是安西和回鹘!
安西也就罢了,大唐已经实质性放弃了这块领土,但如果吐蕃打赢了回鹘,三国之间的形势肯定又有变化。
但现在,两方结盟变成了三方,也算是侧面证明了安西军的战斗力确实很强大,在大唐一无所知的战场上,他们不仅遏制了吐蕃的阴谋,还逼得他们将假求和变成真的。
至于结盟条件修改,反而在意料之内了。
反正吐蕃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
现在李鄘想知道的,是安西军的目的。
虽然安西看起来还自认为是唐土,但毕竟已经失联了那么多年,大唐已经放弃了他们,他们也知道自己被放弃了,如今他们展现出强大的战力,又主动推动结盟,必然有所求。
唐一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不知李帅是哪里人?”
“祖籍江夏,家住广陵。”
唐一反应了一下,才将地名对上了,便笑道,“不管是江夏还是广陵,距离长安都很远吧,李帅有多少年未曾回乡了?”
李鄘一怔,“自从入朝为官,便再不曾回过故土了。”
“那李帅应该常有莼鲈之思了。”
李鄘点头。
唐一便笑道,“西域数万汉人,亦是如此。越鸟巢南枝,狐死仍首丘,思乡之情,人皆如此。”
“李帅或许不知,雁帅刚到安西时,武威郡王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心中却仍念着长安。在西域四十年,他唯一的心愿便是如班超一般‘但愿生入玉门关’。可惜当时安西局势危若累卵,郡王和他手下那些老兵,唯一的选择便是以身殉城。”
“雁帅临危受命、召唤天兵,第一件事就是治好了郡王的病,并向他承诺,终有一日能让他回到长安。”
她说到这里,看向李鄘,笑道,“如今我们到了这里,也算是幸不辱命。”
第111章 李鄘对那位远在西域的雁帅,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李鄘也没想到,唐一竟然会突然来这么一招以退为进。
安西军很强大,他们也知道自己很强大,这无疑会给所有与他们接触的人带来巨大的压力。
高富帅一人深入吐蕃国都,却能推动吐蕃人正视结盟之事,不敢继续推诿,大唐君臣又岂能忽视他们的诉求?
哪怕安西远在千里之外,但是看看城外那五千士兵就知道,他们想到大唐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从他们出现的第一刻开始,安西军展现出来的姿态,就是强大而无畏。按理说,接下来就该用这样的姿态,迫使大唐接受他们的所有要求了,这也是藩镇一贯的行事。
但唐一偏偏没有,反而退了一步,打起了感情牌。
而这张牌,不管是对李鄘还是对朝堂上下,都必定非常有用。
单骑出关、为报国不惜己身的郭昕,当年从山东河北之地征募的安西镇兵和他们的后代,流落西域与中原阻隔数十年的汉家百姓……这些人身在西域、心系大唐,如今他们想要叶落归根,谁能说得出一个不字?
尤其是郭昕,郭子仪虽然死了,郭家却仍是庞然大物。这事若处理不好,就是太原郭氏也不会坐视不理。
但唐一说的又分明不只是叶落归根的事。
当年郭昕原本只是作为使者,替皇帝巡抚河西、安西诸地,结果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只好自领安西四镇节度留后,驻守西域。再与朝廷有联系时,已是十五年后,他这才被朝廷承认并授官。
而现在,这个朝廷任命的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要回乡归老,按理说,朝廷也应该派人去接手他的职务。
但雁来已经是安西四镇节度留后了。
这当然不符合流程,却又是危急之中的权宜之计,所以唐一明面上是说郭昕想要回乡,实际上是在问,雁来这个节度留后,朝廷认不认?
除了促成三方结盟之外,这就是安西使团入京的另一个目的了。
虽说朝廷认不认都无所谓,毕竟他们也没有能力派一个新的节度使去西域,去了也不可能真的从雁来手中夺权,但还是那句话,凡事要师出有名,雁来既然暂时不打算脱离大唐独立,那么有朝廷的任命,当然比没有要好。
也别觉得这是很容易的事,毕竟当年……不对,是以后,恢复了河西走廊的归义军的第二任领导者张淮深,为了一个归义军节度使的名分,可是跟朝廷来回拉扯了整整二十年,中间还换了几个皇帝。
他最终等来了朝廷的使节,结果别说领十一州的归义军节度使和领九州的河西节度使了,朝廷连旁边的瓜州都不肯给他,而是给他单开了一个沙州节度使。
可以说是缺德到家了。
河西因此人心浮动,不久沙州发生叛乱,张淮深全家身死,没两年归义军就改了姓。
要说其中没有朝廷的手笔,真的很难让人相信啊……
当然安西军跟归义军的情况完全不同。
归义军就在河西走廊,既是大唐的屏藩,也是大唐需要防备打压的潜在敌人,而且归义军内部一直都是家族制,张氏既需要拉拢本地的大族来巩固自身统治,又要借助朝廷的任命来压制这些大家族,所以一旦制衡失败,就容易翻车。
安西距离更远,中间还隔着个吐蕃,内部也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而且唐一还有一个杀手锏,那就是接下来的三方结盟。
安西军作为结盟的一方,是得到了吐蕃认可的,大唐很难反对。那么对大唐君臣来说,一个朝廷任命的安西四镇节度使,肯定要比不听朝廷号令的安西军首领更符合自身利益。
但是万一朝廷宁愿不结盟、不议和,也不肯正式给雁来这个名分呢?
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但也不是没有。
毕竟德宗当年就是个记仇小能手。
他当太子的时候,大唐向回鹘借兵平定安史之乱,获胜之后回鹘便仗着有功,在大唐横行无忌,甚至连他这个大唐储君都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去拜见回鹘登里可汗,可汗却责怪他没有对自己行舞拜之礼,将他的四个部下拖出去杖一百。
这事让德宗刻骨铭心,登基之后也不肯给回鹘好脸色,还一度想联络吐蕃一起对付回鹘。
不过他这个人,血气上来了就什么都不顾,但是血气一退,胆子立刻变小了,所以行事也反复无常。平凉劫盟之后,又记恨上了吐蕃,为了拉拢回鹘一起打吐蕃,很快就同意让咸安公主和亲回鹘。
有点骨气,但不多,甚至还不如没有。
但是现在这个皇帝,性格和手段都比他爷爷德宗强硬得多,甚至连皇位都是联合宦官从亲爹手里抢来的。如今他登基未久,正是年轻气盛、踌躇满志之际,万一他觉得受了威胁,就是不肯低头呢?
所以现在李鄘主动问起,有机会敲敲边鼓,唐一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安西军能够放低姿态、以如此柔和的方式来提要求,李鄘也确实无法拒绝,肯定是要在后面的奏折里写上一笔的,便笑道,“陛下若是知晓郡王的消息,也必然欢喜。想来定会派遣使者前往安西,迎郡王回京。”
“如此,雁帅也可放心了。”唐一立刻打蛇随棍上,“若是陛下能恩准雁帅亲自送郡王回来,就更好了。”
李鄘眸光微微一闪,脸上的笑意真诚了一些,“雁帅可上书奏请,陛下体恤,想来不会拒绝。”
大多藩镇是不愿意进京的,因为不可能带上大批兵马,孤身入京,万一被皇帝扣留了回不去怎么办?越是心怀鬼胎的人,就越是不敢去赌这种可能。
雁来主动请求入京,无疑是一种旗帜鲜明的态度,承认西域仍是大唐的一部分。
皇帝怎么可能会不准?
……
双方在雁来的事情上达成一致,气氛也就变得更加融洽了。
这时李鄘才开始提起正事。
他没问结盟是怎么回事,安西军又是怎么做到这些的,而是直奔主题,“安西军驻扎在此处,想来是属意秦州?”
他问的是开互市的地方。
虽然方案里说的是三州选一,而且还需要三方共同磋商,但是很显然,雁来心里是有偏向的。
唐一点头,“不错。”
她没有解释原因,但李鄘眼底却闪过一抹异彩。
就在今年,泾原节度使段祐上书朝廷,说临泾镇将郝玼以临泾地处险要,兼且草木丰茂,是吐蕃入寇时必定会占据的牧场,请求在此处筑城,而陛下已经诏许了。
这个临泾城,如果筑起来,就正好卡在灵州和原州中间,可以随时策应两路。
如此一来,吐蕃所提的三州之中,位于灵州附近的安乐州和原州,就不是那么迫切地需要拿回来了。
剩下的秦州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按理说,今年才发生的事,而且还是机密军情,莫说安西跟朝廷不通消息,就算通了也很难打探到,但李鄘就是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她们说不定真的知道!
李鄘有点看不懂唐一了。
虽然她一口一个“他们”,但她自己,分明也是个天兵。
不过天兵身上的那些毛病她都没有,反而细致、缜密、谨慎,甚至深谙官场交际。
很显然,之前的接风宴上她说的都是实话,但并非全部。
尽管天兵是如此混沌的一种存在,但安西军内部,想来已经达成了某种稳定的平衡。
这让李鄘对那位远在西域的雁帅,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驾驭得了这些天兵?
但对方显然不想多说,李鄘自然不会追问,继续将注意力放在结盟上——如果真的选定秦州作为互市地点,对他管辖的陇州和凤翔府无疑也会有巨大的影响。
商路一旦开通,既是麻烦,也是机遇,李鄘当然也乐见其成。
所以现在先跟安西军的使者达成一致,也是很有必要的。
唐一当然不会拒绝这种沟通,县官不如现管,互市设立之后,大唐这边多半是就近让凤翔陇右节度使代管,所以将来打交道的时候还多。
而且她也希望能通过李鄘,将各种信息传达给大唐的朝廷。
所以关于结盟的事,她说得十分仔细,就连对吐蕃国中局势的分析也都和盘托出。
这一回的结盟跟之前都不一样,是吐蕃的主战派提出来的,使团的首领论芒杰就是主战派核心韦氏的话事人,一旦和谈成功,边境必然能安宁很多。
所以大唐也别老想着那吃不到嘴的三州了,灵活一点,先把能吃到的吃下肚。
方方面面都了解之后,晚上设宴招待三方使者时,李鄘的态度就从容了许多,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主桌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的陪席更热闹。
高富帅跟个交际花似的,端着酒杯穿梭在各桌之间,充当起串场人,把气氛完全炒了起来,大家都放开了吃喝、谈笑。就连一路上别别扭扭的吐蕃使团和大唐使团,这会儿看着也亲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