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府尹面色苍白,心头发苦,只觉他官职生涯到头了,仔细说来,他还不如上一届京兆府府尹。
阿斯泰眼皮轻抬,满是戏谑,在这死寂的殿中,微微扬声,“这是,死无对证了?”
他言语之下,已然是给八皇子定了罪。
太子喝道:“王子慎言。”
承元帝面色平静,然而龙案之下,手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因着太过用力,指甲都泛了白。
“一个京兆府不够,那就把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的人都叫去。一日之后,朕要结果。”
众人应是,老媪的尸首被带走,专人看管。
京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街上来往官兵成倍增长,百姓们心有戚戚,小心避着,连议论也压低声音,不敢在此时犯忌讳。
八皇子的明源堂被金吾卫接手看管,八皇子十一皇子暂时禁足府中。
梅妃几次求见面圣,都被挡在殿外。
洪德忠出殿,看着殿外等候的梅妃娘娘,那张面若桃李,目若秋波的脸上满是憔悴。
他心下叹息,往头些年,这些娘娘们哪位不是高高在上,风光无限。今岁倒好,前儿有惠贵妃为着六皇子哭求,如今又来一位梅妃。
真是世事无常。
洪德忠心下转过好几个念头,面上不动声色,压低声音对梅妃道:“娘娘莫求了,圣上心头窝火,您搁殿外求,这不是火上浇油嘛,您说是不是。”
“可是……”梅妃眼睛一眨,美人蹙眉,我见犹怜。她取了手腕玉镯,借宽袖遮掩塞给洪德忠,“公公,我儿实在冤枉,外使来朝的档口,分明是有人蓄意陷害。”
洪德忠不想收镯子,但他不收,梅妃今儿还有得闹,他收下镯子,“娘娘说的是,所以这个时候,您一定要沉住气。”
他又安抚一番,梅妃总算离去。
洪德忠回了殿,将梅妃贿赂他的镯子呈上龙案:“圣上,娘娘并未说旁的,只是将这镯子令老奴转交您。”
承元帝瞥了一眼玉镯,没有印象。但他估摸着梅妃是想用旧物唤他心头旧情。
承元帝不置可否,神色稍缓和些。洪德忠悄悄退下,他干儿子凑上来,低声道:“干爹,那镯子不是梅妃给您的吗?”
洪德忠低喝:“你懂个屁。”
有些贿赂能收,有些贿赂不但烫手,还能要命。如今叫圣上误会,回头梅妃知道了,也只会顺水推舟,还念他个好。
他们这些没根的,唯一依靠就是主子看重,否则一个不好就是万丈深渊。
那厢三司联通京兆府排查,大半日光景,就将武稞的生平摸了干净。
武稞,至死时二十有四,临城人士,年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他念书颇有天赋,十八扬名,二十二入京,在京中为富贵子弟讲学为生,出入明源堂,其后在明源堂中颇有文名。
二十三参加春试,落第,此后有传言武稞剽窃他人文章,武稞消失不见。
至今日武稞寡母上京告御状,距离武稞死时已有一年光景,此时爆出,实在蹊跷。
若武稞是受不了落第打击,亦或武稞剽窃他人文章,这事就罢了,算他咎由自取。
若事有隐情,这事就大了。
明源堂、八皇子,这牵连的何止数人。
官府声势浩大,加之武稞寡母当街喊冤,此事一时传遍坊间。
孟跃匿在茶楼角落,听着茶客们讨论不休,那滔滔不绝,信誓旦旦的模样,仿佛真相就在他们嘴中,一切是他们亲眼所见。
孟跃摩挲茶盏,斜斜的日光透过海棠凌角式的隔扇窗,在桌面投下大小不一的光纹,明明暗暗,似水中投影一般。
忽然,一道修长人影踏进茶楼,着锦袍,系美玉,二指宽的织金如意纹腰带勾勒他劲瘦腰身,矜贵逼人。
茶楼的喧哗声一时止了。
几年不见,十七皇子容色愈发艳丽,只眉宇间聚着一股狠意,双眸冷厉,常常令人忽略他的好相貌。
孟跃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十七皇子,这个时辰,十七皇子应是在当值。
她低下头,搁下一角碎银从后门离去,十七皇子似有所感,望向方才孟跃所在位置,隔扇窗下,光纹依旧,唯余一盏残茶。
他微微蹙眉,总觉得错过了什么。
孟跃出了茶楼,在街上闲逛,黄昏时候,她撞见官府拿人。人群自发列在街道两旁,孟跃匿在人群中,看见街道中间的男人大声喊冤。
官兵冷笑:“省省力气罢,有冤去大理寺喊。”
孟跃有心想跟去瞧瞧,但此刻天色将晚,她身份不明,迟迟未归的话,恐十六皇子担忧。
片刻后,孟跃调转方向回十六皇子府,正好撞见出府寻她的十六皇子,甫一照面,十六皇子把孟跃抱了满怀,所有的担心化为一句:“回来就好。”
孟跃庆幸自己选择回府,没有叫十六皇子担心。
她回抱住十六皇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回屋说。”
十六皇子点头,松开孟跃的同时,顺势拉住她的手,两人沿着抄手游廊行走,十六皇子讲述军营比试有了结果,夕阳西落,唯余一点残光坠在天边不散。
暗淡的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雪白墙上,延出长长的影子,花影树枝陪衬左右,静谧而宁和。
两人进了垂花门,入了厅里,十六皇子才依依不舍的松开孟跃的手,摩挲指尖,感受余热和粗砺。
孟跃长年握剑持刀,手上布满大小茧,子,并不如寻常闺阁女儿的手那般细腻。
厅中掌灯,暖黄色的光将室内的昏暗与冷意一道驱散,空中弥漫着暖暖的檀香。
红蓼奉上红茶,临退下时,红蓼询问:“殿下,姑娘,是否传晚饭?”
十六皇子道:“半刻钟之后再来。”
“是。”红蓼体贴的带上屋门。
孟跃将今日所见,包括茶楼遇见十七皇子之事,一并同十六皇子说了。
十六皇子眼中飞快闪过一抹阴狠,转瞬即逝,孟跃再瞧去时,十六皇子双眸漆黑,努力睁大显无辜。
孟跃饮了一口红茶,敛目道:“往后我会小心些。”她想说她不会给十六皇子添麻烦,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这话说出来,会伤顾珩的心。
她明了顾珩的心意,纵使不应,也不该糟蹋。况且,她也并非想象中铁石无情。
这些日子两人之间的亲昵,何尝不是她默许。
十六皇子双手捧着茶盏,茶汤的温度透过轻薄的茶身传入他手心,他呵出一口热气,微微垂首,雪白的脸上也被屋内暖意熏的有了温度,双颊晕红,姿容妍美。
孟跃感觉喉咙有些干,又饮了一口茶水,一口一口,茶水见了底。她倾身给自己续上,被一只修长的手盖住,十六皇子道:“等会儿就吃饭了。”
孟跃搁下茶盏,十六皇子道:“晚间儿我着人去大理寺打听,有什么消息与你说。”
孟跃点点头。
十六皇子又说些军营里的趣事,须臾,红蓼送来晚饭。
屋内没有多余的杂音,偶尔十六皇子为孟跃布菜,两人对视,孟跃又错开目光。
夜更深了,寒露重。
大理寺灯火通明,三司会审,京兆府府尹陪审,公堂两侧的官差手持杀威棒,杵在地面,齐声隆隆如雷贯耳,很是骇人。
别说犯事了的,就是没犯事儿的人身临此地,也要吓得肝胆俱颤,语不成声。
惊堂木一拍,似惊雷乍响,开始审案了,鄵呈开始还能狡辩几句,随着证据一件一件往上摆,人证上场,鄵呈辩无可辩,面如死灰。
大理寺的烛火燃了一整夜,大理寺卿等人带上口供证据,径直上朝。
八皇子和十一皇子被传召,八皇子看见殿上跪着的男人,心头咯噔一跳。
那人看见八皇子,忙不迭唤:“殿下,殿下救救我。”
十一皇子愤怒,刚要把人踹开,被八皇子拦住。
鄵呈,八皇子府中媵侍之兄,有些才华,但眼下来瞧,这才华有无怕是要打个问号。
大理寺卿将事情原委到来,鄵呈念了几年书,可惜不精,而立之年还是白身,后借八皇子的裙带关系,出入明源堂,结识受人追捧的武稞。
武稞本就仰慕八皇子,有心投在八皇子门下,一听鄵呈是八皇子“姊婿”,双方有意,迅速结交。
武稞所写文章都会第一时间给鄵呈看,由他转呈给八皇子。
有一次,八皇子当众夸赞武稞,令武稞大受鼓舞,认为鄵呈在八皇子面前为他美言。
后来春试结束,武稞被指剽窃,鄵呈却在八皇子的人的举荐下做了官,武稞散尽金银,托人谋了一篇鄵呈被举荐时所做的文章,入目眼熟,那分明就是出自他手。
武稞这才明了,他心心念念的八皇子,他心中高风亮节的人物,从一开始就把他当弃子,急火攻心之下,武稞迷了心智,一个劲念叨着八皇子不会这么对他。
而武稞的寡母操办儿子丧事后,一直想谋求真相,可惜地方官听闻涉及八皇子,避开不受,寡母一路碾转,强撑着一口气上京告御状。
大理寺卿话音落下,偌大的金銮殿悄无一声。
不知是谁叹道:“若非碰上太子殿下,这冤案恐怕就沉了。”
太子眉头一跳,谁这么害他,此刻还拿他说事儿。
八皇子呼出一口浊气,鄵呈给他看过几篇文章,道是在明源堂跟其他人学习所得,言之有物,中上作品。八皇子以为鄵呈是找代写,那时他正对鄵氏有几分喜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
后来鄵呈求八皇子要了一个被举荐为官的名额。八皇子也爽快应了。
……一步错,步步错。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八皇子闭了闭目,转眼有了决断。他干脆的跪地认错:“父皇明鉴,此事乃是鄵呈借儿臣之势,残害人命。儿臣虽不知情,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此儿臣其错一!”
“儿臣御下不严,管束不当,酿成惨剧,此其错二。”
“儿臣受蒙蔽不知,枉读圣贤书,更是有负皇恩,此其错三。”
“错上加错,儿臣愧疚难当,恳请父皇降罪。”
他神情诚恳,字字恳切,认错认的利落,却又避重就轻,口口声声都是底下人犯罪,连带了他。
然而无一人敢指出不是。
现下的档口,事情无可避免发生,当务之急是将事情影响缩小。
犹如当初十七皇子逼死宫人,承元帝虽然愤怒,私下处置十七皇子,但明面上也会帮十七皇子粉饰太平。
现下的八皇子一如当初的十七皇子。
承元帝并不希望史书记载太多皇室腌臜。公道天理,没有皇室脸面来得重要。
最后八皇子禁足半年,罚俸一年,查封明源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