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跟头他栽的太狠了。
太子甚至不知道该怎么与妹妹说,他在和盘托出和隐下此事中徘徊。
“长真那里,瞒着罢。”承元帝一锤定音。
太子张了张嘴,又无法反驳,甚至他心下是松了口气。然后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太子又痛恨自己的懦弱。
他试图直起身,可素来挺直的脊背却弯了,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不堪。
明明曾经,他也风光无两,被众人交口称赞。
承元帝见他如此,心头也似被蛰了一下,不疼,泛着密密麻麻的酸楚。
他为储君时,受过最大的罪也只是上书房赵太傅罚他手板子。
承元帝打发太子出去,一个人在殿内静默。
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有太多孩子是不是不对,或是不该让其他孩子太优秀。
上书房的一些猫腻,承元帝心知肚明。他那时想着这样也好,若大学士们真将剩下的皇子教成“忠臣”,也是大功一件。
奈何事与愿违。
但这已经是他最大退让,再让他刻意将其他儿子养废,他做不到。
洪德忠在殿外小心翼翼唤,道宫里某位才人送了补汤。
承元帝往日都不理,今日却叫人送进来。他年岁长些,也能帮太子压住底下兄弟,更换新君前,把其他儿子都封出去。
秋猎刺客一事,最后推说是上一代叛王余孽,刘因忠勇可嘉,追封善侯。
前大驸马尸首,弃于城外乱葬岗。
大公主知晓后,自请随同太后礼佛,以赎罪孽。
她跪在勤政殿殿中,眉目恭顺谦卑,说:“当日若非儿臣求和离,大驸马就不会丢了驸马位置,从而生怨做下祸事,今日一切皆儿臣之过。”
承元帝揉了揉眉心,“朕还没老糊涂。”
大公主沉默。
承元帝叹道:“你可想好了,你若在京中,时而进宫同你母妃说说话,若是离京,怕是没有这么便宜了。”
大公主微微抬首,双唇开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承元帝看着下首的女儿,眸光幽深,那是一种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失望的目光,良久摆了摆手:“罢了,既然你意在此。正好母后长居庙宇,虽修佛理,到底是冷清了些,你去陪着母后说说话也好。”
大公主三拜别父皇,次日离宫了。
七公主知晓后,双眸几欲浸出血:“这个贱人倒是躲得快,跑得了公主,跑不了宫妃。”
凤仪宫隔三差五召贤妃过去训话,誊抄佛经。
众妃心生同情,却又无可奈何。皇后和七公主这口气不对着贤妃发出来,折腾的就是她们了。
再者,当初大公主与大驸马和离,不拘大公主对大驸马余情未了,还是大公主想为自己博一个宽厚大度的好名声,确实是她为前·大驸马在太子麾下讨了个差事,如今这陈芝麻烂谷子事,扯到了枉死的刘因身上。
大公主说着好听是赎罪,要陪同太后礼佛。她莫不是忘了她生母贤妃娘娘还在宫里。
这般那般的连起来瞧,大公主此时离京,就耐人寻味了。
出了事全扔给亲娘扛,一言难尽。
宫妃也借此事探儿女口风,纵不是真心话,此刻哄哄她们也是好的。
十六皇子不知这乱七八糟的。他虽然怜悯刘因之死,终究与对方隔了一层,唏嘘有,伤心难过却是没多少的。
日子继续过着,十六皇子入上书房念书,午后骑着承元帝赐他的汗血宝马在草场飞奔。
他在孟跃跟前停下,朝孟跃伸出手:“跃跃,你也来试试,与普通马不一样呢。”
孟跃看着骏马乌黑油亮的毛,十分意动,场中只余一个八岁的小皇子,并不引人瞩目。
于是孟跃握住十六皇子的手,翻身上马。
“走了。”十六皇子欢呼一声,骏马嗖的蹿出老远。
北方的气候有些干燥,秋日的风呼呼吹过耳侧,或拍在脸上,像一把野草大喇喇扫过,刺刺的麻痒。
两人跑了个来回,十六皇子道:“跃跃,我要提速了,你抱紧我。”
孟跃愣着,两只手左右捉住她的手腕,带她圈住十六皇子劲瘦结实的腰。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十六皇子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炸响在孟跃耳中。
她心如擂鼓。
不是喜,是惧。
十六皇子快活的像一只畅游蓝天的小鸟,快活得很,风吹起他两侧的碎发,那双凤眼里晶光流转,活似罐子里淌着蜜。
他是盛夏流淌的清溪,是初春绽放的嫩芽,是冬日暖屋里剥开的橘子皮刹那崩溅的水汽,洒着甜津津的香。
他浑身都溢出生机,蓬勃朝气。
宫台之上的十七皇子握着望远镜,望着二人,目光定定落在孟跃脸上。
“真是个灯下黑。”
小太监不明所以:“殿下?”
十六皇子的速度放慢,孟跃也平复了心绪,总感觉周边有一双眼睛盯着她,阴冷潮湿,像被蛇盯住了。
她环望四下,远处高台空空,什么也没有。
“跃跃,怎么了?”
孟跃摇头。
随后十六皇子回到春和宫,做完课业,他打发走其他人,神神秘秘蒙着孟跃的眼睛在梳妆台前坐下。
他松开手:“当当当——”
大红酸枝木梳妆台面收拾的齐整,光洁的表面摆着一支累丝蝴蝶穿牡丹花簪,牡丹花雍容大气,精致的蝴蝶增添灵动,整支簪子华贵美丽。
“跃跃,这是我画的样式图,命匠人打的,我觉的很衬你,你…你喜不喜欢?”
傍晚时分,内室已然暗了,雁灯静静燃着,暖光沉沉的光落在她脸上,像戴了一层面具,她抬起头看着镜中人,面无表情。与镜中满含期待的十六皇子形成鲜明对比。
十六皇子惊疑不定:“跃跃?”
“喜欢的。”孟跃抚过簪子,轻声道。十六皇子喜笑颜开,“那我为你簪上。”
“改日罢,这簪太贵重,回头奴婢换一身好衣裳再戴。”孟跃将簪子妥帖放进抽屉里,同十六皇子的发带在一处,戳到了十六皇子的心尖,耳根泛起薄红。
孟跃起身望着他,欲像从前那般揉揉十六皇子的脑袋,然而十六皇子已经比她高了,她最后只是拍拍十六皇子的肩,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殿下总有很多奇思妙想,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当初我能入春和宫,真是太好了。”
十六皇子乍然闻此,激动不已,耳根的薄红如浪潮翻涌,飞速蔓延,一浪一浪堆在最高,活似盛夏枝头尖尖红的蜜桃。
第25章
孟跃借口今日有事,只送十六皇子去上书房,上午她一身大宫人服,去殿中省和花房等地儿走了一趟,与故人叙了叙旧,也是探探地方,她等不着二十五再出宫了。
十六皇子年岁小不懂情爱,他应该有一个健全的环境,去接触同龄贵女,然后慢慢明白自己的心,明白他真正喜爱的姑娘是什么样。而不是将与孟跃一起长大的玩伴情分,错认为喜欢。
宫里有专门负责去宫外采买的司,孟跃记住值班时间,打算混入筐笼中混出宫。早上那批次,守卫不清醒,盘审最轻。
近晌午了,孟跃才回春和宫。她心里揣着事,经过紫薇花园时,忽然一道劲风从斜后方袭来,她本能格挡。眨眼间卡住对方胳膊,提拳便打。
十七皇子不闪不避,笑眯眯望着她,那张本就貌若好女的面容更加明艳:“打啊,怎么不打了?”
孟跃收回手退后三步,屈膝行礼,“奴婢见过十七殿下,无意冒犯,恳请十七殿下恕罪。”
“无意冒犯…”十七皇子双手负后,绕着孟跃打量:“本殿瞧着,你倒是有心的。”
这条花园小路,偏僻,周围没甚树木,十七皇子若带了人,四下也藏不住,他一个人来的。且目标明确,冲着孟跃来的。
孟跃心里有了思量,于是不等他叫起,起身定定看着他,不再收敛,锋利毕露。
十七皇子挑眉,眼神桀骜:“不装了?”
孟跃不语。
十七皇子轻笑出声,“你也是有能耐,天天在本殿眼皮子底下跟十六进进出出,本殿竟然没瞧出端倪。不过…”他俯身凑近,目光如刀,一寸寸描过孟跃的眉眼:“百密终有一疏。”
孟跃回忆,不知自己哪里出了纰漏,于是她再次行礼,向十七皇子虚心求教。大抵是她恭顺的态度取悦了十七皇子,又或是十七皇子本就不介意说。
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缓缓抽出鞘,此时太阳升至正空,日光最盛,他看似把玩着手中匕首,实则一道光影投向孟跃眼睛。
孟跃先一步侧首避开了,十七皇子悠悠道:“十六那个蠢货,脑袋空空,我说他怎么时不时能跳出来做些事得父皇青眼,原是背后有一位幕僚。亏得一群人盯着穆延,这些年连根毛都查不出。”
他将匕首收入鞘中,发出一声脆响,在指间翻转把玩,修长手指在光下白如凝脂。
孟跃想了想,“所以,十七殿下同奴婢说这些有什么用。”
十七皇子动作一顿,眯了眯眼。
孟跃勾唇:“除了十七殿下,还有旁人看见吗?退一步说,纵使十七殿下告知众人,奴婢所做的事,也是为奴婢扬名。”
两人四目相对,孟跃目光平稳,但分毫不让。
十七皇子忽而笑了,“你说得对,就算本殿把此事捅破,也只是为你扬名。”他话锋一转,面上维持笑容,眼中却恶意满满:“京郊孟家。你以为顺妃在这偌大京城护得住?”
“你是个聪明人,太子在秋猎一事犯了大错,又累得刘因丧命…喔,你还不知道罢,我告诉你好了,刘刺史与他夫人恩爱,刘因是嫡亦长,纵使父皇追封刘因为善侯,又有什么意义。人死如灯灭,都无了。”
“刘刺史不倒戈就算对得住太子,还指望他帮衬太子?此消彼长,太子势弱,我四哥与七哥乃经世之才,父皇圣明,焉能分不出好歹。”
他话里话外都在说四皇子一派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孟跃不从,他轻易就能从顺妃手底下灭了孟家。
十七皇子看着孟跃一张英气俊俏的脸陷入沉思,他连发丝都愉悦的颤抖。
观十六日日带着悦儿,就知二人感情深厚,他带走悦儿,十六应会以泪洗面。
日光滚热,连心脏都传来烫意,十七皇子只要想到把十六踩在脚下碾压,他就兴奋的发颤。
孟跃瞥了他一眼,顿时将十七皇子的想法猜了大概。
但孟跃并不是因为孟家而顾忌,这些年顺妃以宫里主子的名义,或孟跃的名义,给孟家送了不少金银,粗略估计小三百两是有的,哪怕是在京城,也足够孟家人过宽裕日子。
她自问对孟家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