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熙掀了掀眼皮,不必细瞧,都知道陈颂没憋好屁。
果然。
陈颂贱兮兮道:“这都夏季了,你还喝姜饮,忒虚了。”
孟熙不语,抿了一口饮子,瞥他一眼,又抿了一口饮子,再瞥他一眼,几次之后,陈颂自己先招架不住,掩饰性的摸了摸后脖子,跟张澄旁边坐着。
一碗姜饮喝完,孟熙搁下碗,才慢条斯理道:“昨日降雨,天气寒凉,军营中多配了姜饮。”
“好些士兵第一次踏入北地,水土不服是常事,既有法子解决,何必让人强撑。”
陈颂皱眉,不太赞同:“苦难才能磨人心智。”
孟熙反问:“平日训练不够苦?一路风餐露宿不够苦?”
陈颂不吭声了。
“行了,出去罢,看你就烦。”孟熙摆摆手,不客气赶人。
陈颂不乐意了,“凭啥烦我,为啥烦我,我哪里惹人烦了?我英俊帅气,年少有为哎哎…澄哥别拽我后领子啊啊……”
聒噪声远去,主帐内传来轻笑,“小颂哥这么多年没怎么变。”
孟熙应了一声,哼道:“多年如一日的讨嫌。”
孟九莞尔,似笑非笑:“当真讨嫌?”
孟熙抿唇不语,随后她生硬地转移话题,“之前阿娘核算药材,有些快见底的,都要及时补上。”
孟九也没戳破她,与她话正事,“得空时候,月事带还得再备些。”
军队,行船,多对女子月事忌讳,除却认知层面缘由,还有客观因素。
女子月事期间比平时虚弱。若在野外,身上血腥也有几率招来野兽。
若强行服药延后月事,对女子身子有损,岂不本末倒置。
如此就得仔细安排,孟熙她们对此没少费心思,记录赤衣军每名娘子的月信日子,陶娘子为娘子们号脉调理,令其月信规律。之后方便安排娘子们训练出战。
这些事情繁琐细碎,需要十足耐心,最初孟熙孟九她们心中无底。
但皇后说,一个问题出现,就去解决,只要积极应对,法子总比困难多。
等到这些琐碎事情经过时间考验,十年、二十年后,就再寻常不过了。
皇后是真的在为她们谋一条出路。所以,她们不能给皇后拖后腿。
随后孟九前往药帐寻陶娘子,帐内除却一名老军医和陶娘子,还有十来个年龄不一的学徒,十一女,五男。
陶娘子讲解,他们提笔跟着记。老军医捻着胡须,频频点头。
陶娘子看见孟九,叮嘱学徒一声,向孟九行来,两人商议正事,之后孟九又去赤衣军的营帐瞧了瞧。
大半日功夫过去,天色漆黑,夜里的风呼啸冷冽。
莹莹篝火映出男人苍白憔悴的脸,他喉间痒意,低低咳嗽出声。
陈昌皱眉,“很严重?”
虞由道:“还撑得住。”
陈昌奉命追杀邓王之子,不想对方遁入北狄,陈昌咬咬牙,也跟着进入北狄,一边掩藏,一边寻找邓王之子的踪迹。没想到他意外撞见虞由残将。
当初邓王,昙王同北狄联合,围杀节度使,虞由侥幸逃过一劫,但南下之路受阻,他只能冒险北上,在北狄各地游走。一直未寻着机会同瑞朝联系。
虞由往篝火里添柴禾,面色凝重,邓王长子颇有其风,眼下对方叛入北狄,于瑞朝而言,是祸非福。
他心里算着路程,明儿天不亮就走,翻过铜鼓山,再有一两日,就能同皇后的大军汇合。
只是………
虞由不动声色的活动左臂,左肩传来刺骨的痛,当初他被埋伏,左肩中箭。箭毒清理未尽,时时作痛。
夜更深了,两人进入帐篷,相背而眠,虞由心里揣着事,暗伤隐痛,一时半会睡不下,直至后半夜才浅眠一个多时辰。
第175章
孟跃按兵不动,军队逐渐适应北边气候。但陈颂心中焦急,在周边探查,让他抓到几个北狄探子,可惜他还来不及审问,对方咬破口中毒囊自尽了。
陈颂郁闷不已,回去向孟跃禀报,“肯定是恭王传过去的手段,他最喜欢用毒药控制人。”
孟跃不置可否,目光一直落在案上舆图,单手端起茶盏,随意拨了拨茶沫,呷了一口,有种说不出的斯文优雅。
陈颂多看了孟跃两眼,想起这是元帅,不可窥视。遂目光落在案上舆图,大着胆子上前,发现笔触很新:“元帅,这是您亲自绘的?”
孟跃颔首,“我根据本地舆图和你们带回的地形图重绘。”她眉头微蹙,对现有舆图不太满意。
“报——”亲兵进入书房,抱拳道:“禀元帅,府外虞由虞节度使和陈昌陈将军求见。”
孟跃眼睛一亮,“快传。”
她将舆图收拢,挥退陈颂,几乎是前后脚功夫,陈颂刚走,陈昌和虞由进屋,“末将见过元帅。”
孟跃上前搀扶,发现虞由面色苍白憔悴,“你受伤了?”
“回元帅,不碍事。”虞由哑声道,他强撑着将这段日子的经历一一道来,说完之后,他心中紧绷的一口气散了,当即晕死过去。
孟跃:“虞由?”
陈昌:“虞将军!”
孟跃把人交给陈昌,她打开屋门吩咐:“传军医和陶娘子去后院厢房。”
白云笼日,天光发灰,厢房内气氛凝重。虞由本就身中箭毒,又连日奔波,毒入经脉,情势大不好。
老军医和陶娘子一时半会儿都没有好法子,老军医道:“元帅,老朽只能尽量稳住虞节度使体内毒素,往后他不可习武,不可劳累,更不可带兵打仗,否则不出三五月,必定暴毙而亡。”
那于虞由而言,后半生岂不是废了?
陈昌垂落的双手攥紧。
孟跃问陶素灵:“当初常炬中毒,你同宫中御医一通商议破毒。常炬所中之毒与虞由之毒都出自恭王之手,既有前例在,你可有头绪?”
陶素灵神情为难:“元帅,毒之一物,偏一厘,差一分,结果都大不同。且虞节度使中毒耽搁至今,我……”陶素灵低下头去,止了声。
孟跃静默,少顷道:“你们尽力而为,需要什么药材与我说,我着人添置。”
“是,元帅。”
孟跃带走陈昌,两人一前一后行在长廊,院内静谧,孟跃忽而驻足,侧首望来:“你也乏了,今日先歇息,待会儿本帅派人给你和弟兄们都瞧瞧。”
陈昌推辞道:“元帅,末将不必……”
孟跃道:“且看看罢,你们还年轻,莫要留下暗疾,老来病痛。”
陈昌感激谢恩。
一夜过去,虞由醒转,他用过汤药后清醒许多,孟跃来探望他,令虞由受宠若惊,当下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孟跃按住肩膀,“躺着罢。”
孟跃将虞由的伤情告知他,虞由面上闪过一抹痛色,很快又恢复如常。孟跃拍拍他的肩:“你为瑞朝付出的一切,本帅都记着,瑞朝不会负你,本帅和陛下也不会负你。”
“元帅……”虞由眸中情绪涌动,一脸感激,孟跃开口打断他的话茬,温声道:“你也不必妄自菲薄,纵使你不能带兵打仗,但你的经历,你的心得是伤痛带不走的。打铁做长刀,于万军中杀敌无数。打铁做暗器,于无形中取人性命,是不是。”
换个角度,窥其价值。
虞由精神一振,他仰视孟跃,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一句,“谨遵元帅令。”
孟跃莞尔。
虞由吐出一口浊气,情绪平复,对孟跃抱拳道:“元帅,这些日子末将在北狄游走,还记得走过的路,趁现在末将记忆清晰,立刻将其绘下。”
孟跃颔首,左右立刻奉上笔墨和小书桌。
孟跃立在他身侧,看他绘图。偶有不明开口询问,虞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刻钟后,虞由面色苍白的将舆图呈给孟跃,“元帅,末将知晓的,就是这些了。”
孟跃瞥见他额头细汗,“辛苦你了。”
虞由忍不住笑了笑,“能为元帅分忧,是末将荣幸。”
陶素灵无奈,重新为虞由号脉,施针,之后在原有药方上添了一味药。
孟跃将舆图收拣,令虞由好生歇息,而后转身离去,吩咐亲兵:“带陈昌来书房见我。”
“是。”
夏风吹拂,檐下铁马声声,陈昌快步而过,穿过月洞门,行近院内书房处,“元帅,末将陈昌求见。”
屋内传来女声:“进。”
书房内没有旁人,孟跃令他上前,将一份最新手绘的北地舆图与他瞧:“你看看还有遗漏和错处否?”
陈昌当下认真看来,随后伸手指出两空白处,孟跃示意他提笔描红。
一刻钟后,孟跃得到一份新舆图,她满意地瞧了瞧,“你做的很好。”
陈昌当下单膝跪地,向书案后的孟跃抱拳请罪:“元帅夸赞,末将愧不敢当。是末将无能,令邓王长子逃脱。”
孟跃双手交叠身前,问:“胶东王的长子和次子如何了?”
陈昌默了默,道:“末将亲自下的手,绝无混淆可能。”
孟跃意有所指:“成年皇孙中,仅剩邓王长子——顾质一人?”
陈昌应是。
“你说。”孟跃抬眸看向陈昌,双眸幽深如潭,“邓王和胶东王兄弟情深,其子续上父辈情,如今他阿父,叔叔,堂兄弟都死于本帅之手,他是不是对本帅恨之入骨。”
陈昌呼吸一滞,嘴唇张了张,“余孽之子,怎敢言恨。”
孟跃轻笑一声,“本帅有这么可怕?令你回话这么委婉。”
陈昌忙道:“末将不敢。”
孟跃也懒得与他辨,“坐罢。”
书房内又恢复宁静,孟跃双目微垂,交叉的手指无意识点着手背,倏地语出惊人,“本帅若是出现在北狄地盘,顾质估摸会亲自率军杀来。”
“元帅!”陈昌起的太急,带翻了手边茶盏,咔嚓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茶水撒了一地,屋内一片死寂。
他指尖发颤,一颗心咚咚要跳出喉咙,再次跪地抱拳:“君子不立危墙下,恳请元帅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