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唇齿间咀嚼着孟跃之语,神情微妙,似恼怒似气愤,又掺杂一点别样的情愫。
难道真没有什么事情能打倒孟跃?
恭王不信,是人就一定有弱点。
天上日头偏移,升至高空,又逐渐西落。
散值回府路上,陈侍中的华盖马车路遇老媪幼儿,情急之下逼停,陈侍中受惊磕到额头,就近医馆医治。
然而医馆内室,他看着一身药童打扮的恭王时,恨不得晕死过去。
“陈侍中何必如此,本王一个空壳王爷,又能把陈侍中如何?”
陈侍中颤手捋着胡须,安抚自己过快的心跳。
恭王将托盘随意扔在一侧,在楠木交椅落座,微微后仰靠背,双手慵懒地搭在扶手上,桀骜本性尽显。
陈侍中:………
恭王含笑:“本王记得陈侍中出身关东陈氏大族罢。”
陈侍中呐呐应是。
“三个月前,陛下才提拔了几个关东子弟。”恭王话音一转,声如鬼魅:“啊,忘了提了,四人中,两人出身平民,两人出身小士族。”
陈侍中不语。
恭王微微偏首,左手撑额,微压着下巴,黑色的眼珠上移,露出大片眼白,犹如一只凶兽盯紧猎物:“朝中贱多而良减,假以时日,关东陈氏大族,恐怕也要泯灭泥尘中了。百年之后,不知陈侍中如何面对陈氏列祖列宗。”
医馆外的嘈杂声渐渐止了,内室愈发安静,左右小心翼翼在外唤,陈侍中掀开蓝色布帘出来,“回罢。”
夜幕漆黑,陈府的灯亮了一宿。
次日,奉宁帝要从户部调拨银两救灾,却卡在了门下省。
陈侍中拱手道:“陛下,昨儿个夜里边关急报,北边敌人蠢蠢欲动,若将国库大量银两投入救灾,一旦北边战事,瑞朝应接不暇,国之危矣。”
尚书左仆射和尚书右仆射面面相觑,不明白陈侍中唱哪出,两人静观其变。
连承不太赞同:“眼下灾情在即,若不及时安置,灾民生怨,恐有民变。臣以为还是以救灾为主。”
连承即连三郎,连太后之弟,奉宁帝的小舅舅,承元时期,连承仅是从五品上的一个外官,任宜州府长史。
后奉宁帝即位,将其几番擢升。在贬谪冯相后,奉宁帝任命连承为新任中书令。
然中书令二人,冯相虽贬,又有新势力迎上,连承每日与另一中书令抗衡,便颇费心思。还得应付其他势力,保卫皇权。
短短时日,他两鬓添了银白。
户部尚书跪地道:“臣无能,户部实在支不出更多银子了。”
内政殿鸦雀无声。
奉宁帝挥退众人,宣孟跃,两刻钟后,孟跃进入殿内,顾珩将事情与她说了。
孟跃看了顾珩一眼,叹道:“我也有一事与你说,昨儿巡逻的金吾卫上报,陈侍中回府时,避让孤儿老媪,伤了陈侍中,于是陈侍中去就近的医馆治了半个时辰。”
一个磕头伤,陈侍中治了半个时辰,若说没猫腻,是没人信的。
这法子,顾珩曾为皇子时就用过,如今听孟跃一提,他就知晓内里了。
顾珩思绪转过一个来回,猜到幕后黑手,神情冷了,“恭王是记吃不记打。”
“他在京里,孤家寡人,确实无所顾忌。”顾珩跟恭王打过交道,恭王与一般皇室子弟不同,行事好极端。
现下恭王四下拱火,匿在人后。
纵顾珩是天子,也不能以此罪名杀了恭王。
两人还没话上一会子,又有官员求见。孟跃避了开去,御史大夫进殿,君臣间简单寒暄,御史大夫才道明来意,恳请天子择后。
龙座后的孟跃双眸微睁,难怪之前她觉得哪里怪异,原来他们最终目的在此。
户部缺钱,但天子若从世家之中择后,选妃,便能得到世家的支持,钱财短缺的困境瞬间可解。
而奉宁帝身边美人在侧,红袖添香,经年日久,谁能担保奉宁帝不会移情他人。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竟是奔着她来的。孟跃不知恭王这么瞧得起她。
可惜要让恭王失望了。
“民间父去,子守丧三年,朕为国重,这才以日代月。但心中还是念着三年孝期。因此婚嫁之事,容后再议。”
御史大夫皱眉:“陛下,国丧仅一年,现下早过了时间,民间可自由嫁娶。陛下也可择后。陛下贵为天子,为天下计,为生民计,该早日择后生下太子,才不致社稷动荡。”
“大夫言重,朕在盛年,再晚两年不妨事。”奉宁帝耐心告罄,挥退御史大夫。
孟跃从龙椅后面的座屏而出,顾珩忙道:“除了你,我不会选别人。”
孟跃握住他的手,弯眸道:“除了阿珩,我也不要别人。”
两人互诉衷肠,气氛温馨之时,孟跃话锋一转,“灾银之事,我有个主意。”
顾珩:什么?
同样是与人做交易,跟世家做的,跟旁人怎么就做不得?
孟跃用烈酒方子把京中的几位大富商吊出来,刘生和孟九住持竞价拍卖。
末了,又宴请几人。
只见圆月桌上添了许多新鲜菜肴,孟九给几人布菜,“此为回锅肉,中小火翻炒,咸香入味,回味无穷。”
有人抓重点:“翻炒?”
孟九微微一笑,“正是,桌上菜肴,皆为炒菜。”
第122章
这些个大富商平日里不短吃喝,等闲食物不能叫他们高看,然今日一桌菜肴,众人却分吃的七七八八,嘴上泛油光,肚子鼓圆。
他们看着几近空了的盘子,面上微热。适时孟九从怀里拿出一本册子,封面明晃晃“食谱”二字,顿时让众人从吃饱喝足的半眯觉中警醒。
他们都是京中多年的富商,深知这炒菜一出,一定会席卷家家户户。第一个推出炒菜的人,定能赚的盆满钵满。
孟九红唇一勾,眉目张扬:“我也不绕圈子了,诸位,开价罢。”
同一时间,陈昌刘生和吴密几人,分别东南西三个方向离京,入城后,仿效孟九的做法,利用信息差,最大效率从商人手中赚一笔。
孟跃向隆部去信一封,向隆部借粮。又以杜氏信物,孟跃从银庄支取大量银钱。
虽然天子没有明说,但隐隐有扶持杜氏为皇商的意思,因此于公,杜让为着杜氏未来。于私情,杜让倾慕孟跃。杜氏将信物给予孟跃。
省得京中和江州一来一回,路上耽误事。
当初孟跃封官之后,杜让就黯然离京了。
天子所爱,他终究不敢拿家族去赌。
朝堂上以陈侍中为首,挟制天子,救灾是要救的,但户部拨不出太多银钱。
奉宁帝置若罔闻,令户部能拨多少拨多少,他即日派兵前往青州和隆西两地。
司农卿和连承等人欲言又止,陈侍中半阖着眼,不发一语。
孟跃知晓后也惊了一跳,匆匆入宫,刚进殿门就道:“陛下,咱们现在只筹集七成银两,恐怕…”
奉宁帝挥退左右,孟跃神情有些焦急,但她观顾珩不疾不徐地模样,渐渐冷静下来,试探问:“陛下筹集到了剩下的银两?”
奉宁帝颔首,他起身拉着孟跃的手向里间去,两人在榻上对坐,他给孟跃倒了一杯温水,提醒孟跃:“还记得当初桐王的罪名吗?”
孟跃回想,“蓄私兵,私采铁矿……”忽然她声音一顿,猛的抬头,“私建港口。”
桐王建港口之事,认真说来桐王还在计划中,未落实就被朝廷给逮了。
奉宁帝对上孟跃晶亮的目光,狡黠的眨了眨眼:“当初朕派心腹去接手桐州,搂草打兔子,顺手从海上走私,小挣了一笔。”
顾珩家底薄,又碍于国君身份,不能如孟跃之前那般挣钱,只得另辟蹊径。
现下就派上用场了。
孟跃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提起的心落地,嗔了奉宁帝一眼,“你不早与我说。”
奉宁帝道:“那边也才刚起步,我其实没多大把握。只是陈侍中他们欺人太甚,所以我命手下人清点,刚刚好凑上,解了燃眉之急,可见上苍帮扶。”
孟跃半真半假道:“那你是要祭天筹谢,还是要为灾民祈福。”
奉宁帝想了想,“筹谢在心中,祈福在嘴上,互不耽误。”
孟跃服了。
随即顾珩想到什么,看着孟跃,神情纠结不舍,叹息一声,“下午你跟着后勤去隆西。”
赈灾无非俩重要事,兵和粮。如今奉宁帝给配齐了,孟跃去灾地,以她之能耐,基本不会出问题。
等孟跃回来,这次参与赈灾的官员都可以往上擢升,空出来的低位官职又令寒门子弟补上。
世家虽然走下坡路,但积威犹在,又跟藩王不清不楚,始终是个威胁。
顾珩并不敢轻敌。
孟跃离去后,奉宁帝在案上写出一干人名,最后一笔划去户部尚书,吏部侍郎等人……
小全子瞥了一眼,看见天子密密麻麻划去二十来人,心头跳了跳。
他直觉这次蝗灾之后,朝堂恐怕又要有一番清洗了。
现下陈侍中为首的世家官员都坐看天子笑话,没有足够的银两买粮,纵使天子派兵,难道能将蝗虫杀了给灾民饱腹?
那可真是笑话。
因此朝堂上平静下来,天子要为灾民祈福,朝堂上也无人异议。
蝗灾从青州至隆西两地,方谯带兵在青州,隆西在西侧,更靠近隆部,届时由孟跃亲自出面与隆部来使交涉。
而青州和隆西两地城外,粮商徘徊在侧,更有远地的大粮商先行派了小部分粮过来试水。
按照孟跃曾经所阅史书,她或许可以效仿范公,徐徐图之。奈何时间不等人,更有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她赌不起。
黄昏时候,隆西高空升起狼烟,众人莫名,周边粮商疑惑:“难道是民乱了?”
有人生了退意,若是灾地民变,他们带着大批粮食就不是去赚钱,而是羊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