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左仆射浑身都抖了一下,手仿佛有千斤重,几次抬手才接过舆图,仍是桐州舆图,这次朱笔圈了一个不起眼的地方。
奉宁帝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话中内容却要人命:“兄长想开港口,怎么也不知会朕一声?这样赚钱的营生,兄长都不带着朕,可见没把朕当兄弟。”
其言不亚惊雷,炸在众人心头。
桐王双目微凸,面色青青红红,怎么会,这事他还没提上日程,竟然也被捅出来了?!!
奉宁帝目光偏移,落在中书令身上,“朕年轻,经事少,不知桐王练私兵,私采铜铁矿,私建港口,算不算谋逆?”
中书令面如土色,直直跪在地上,声音带着难以制止的颤:“桐王大逆不道,意图欺天,臣恳请陛下严惩。”
奉宁帝又看向宗正卿,“宗正卿一直强调,朕与桐王是血脉兄弟,想来宗正卿是希望朕轻饶桐王。”
宗正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奉宁帝话锋一转:“朕记得前些日子,宗正卿为桐王喊冤,老泪纵横,几要死谏。”
宗正卿颤声:“陛下——”
奉宁帝道:“从前桐王在京时与宗正卿来往淡淡,怎么这次宗正卿几要以命相护,难道……”
“陛下——”宗正卿双目赤红,颤巍巍跪地,落了泪:“陛下,老臣一时糊涂,受桐王蒙蔽,但老臣对陛下,对瑞朝绝无二心。”
他今岁六十有七了,须发皆白,跪在殿中抖如筛糠,狼狈而可怜,令人心生不忍。
御史大夫出列:“陛下,宗正卿到底上了年岁,一时不辨……”
奉宁帝幽幽道:“是啊,宗正卿老了。”
宗正卿倏地抬头,十二冕旒挡住了新帝的神情,难以揣摩。
双方无声对峙着。
宗正卿张了张嘴,还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最后却发现都是徒劳。
他颓然低下头:“老臣老糊涂了,难当宗正卿一职,恳请陛下允老臣致仕。”
新帝言简意赅:“准。”
第116章
桐王谋逆,罪证确凿,褫夺藩王封号及爵位,当日收押宗正寺。
同日,天子下令,派人将桐王妻女送押入京,由心腹接管桐州。
中书令不辨是非,纵恶抑善,难当大事,贬谪出京。
借着桐王一事,新帝清洗朝堂,一时间腾出好些位置,被新人占领。
朝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一出是新帝有意为之。
工部尚书于城外十里亭,相送前·中书令,两人同乡同窗,年少有情义,今日前·中书令被贬出京,工部尚书百般言语绕心头,欲语泪先流。
前·中书令拍了拍他的肩,安抚他:“不是什么大事,人生如潮水,总有起伏。”
话说的敞亮豁达,可从前那双湛然明亮的眼睛,犹如明珠蒙尘,失去光辉。
“你……”工部尚书嘴唇几次开合,才挤出一句,“陛下谋略,远胜先皇。”
前·中书令苦笑一声,他想做霍光,但新帝却不是宣帝,更遑论霍光死后,霍氏迎来灭门祸。
这么一想,他现在只是贬谪,家人尚在,还算是个好下场了。
只是这次离京,此生他都难回了。
前·中书令与好友相拥,由衷劝道:“新帝心有天地,谋算在胸,好生跟着他,或许千百年后能有一段明君贤臣的佳话。”
工部尚书应是,含泪目送好友远去。
灰白的空中飘下一抹银白,工部尚书伸手接过,竟是雪花。转瞬化在掌心,水珠晶莹剔透。
京城的天早就变了,只是他们现在才有实感。
经此一事,朝堂上归于平静,连御史们也收敛了许多。
恭王直接给气病了,躺了大半月。宫里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那边也没了动静,难得清净。
转眼年底,腊月廿五申正,孟跃带兵抵京。
小全子出宫接孟跃入宫,隔着车帘,言语间都是喜意,“陛下一直念着姑娘,都想坏了。”
孟跃只匆匆换了一身袄裙,头发挽成单螺髻,闻言笑了一下,“我也想陛下。”
小全子雀跃道:“陛下和姑娘两情相悦,天作之合。”
话落,他又催促赶车的内侍快些,马车入了宫门,改换大红酸枝木步辇,凤凰扶手,八个小内侍恭敬侯在步辇旁。
孟跃脚步顿了顿,小全子轻声催促:“姑娘,快上步辇啊。”
孟跃抿了抿唇:“陛下的意思?”
“当然了。”小全子要搀扶孟跃,孟跃阻了,她上了步辇,内侍同时抬起步辇,有片刻的失重感,随后稳稳当当向宫内而去。
景还是从前的景,但坐在步辇上看皇宫与从前似乎不一样了。孟跃搭在扶手上的手渐渐收紧,她的心中并不如面上平静。
步辇一路经过最前面的金銮殿,中和殿,远远的瞧着内政殿,一道玄色身影快步而来,孟跃低声叫停,步辇落地。
奉宁帝也近了,孟跃向前走了两步,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顾珩紧紧抱着她,这些日子提起来的心,在看到人的那一刻,终于落下。
孟跃回抱住他。
小全子将闲杂人等打发了,他也退的远远的。
顾珩与孟跃依偎着,用脸蹭蹭她的面颊,才觉冰凉,他微微退开,双手捧住孟跃的脸:“怎么这样凉,小全子真是粗心大意。”
“不关他事,是我急着来见你。”孟跃仰视着顾珩,野心深藏心底,琥珀色的眼中只有对爱人的思念和喜爱,澄澈的像两汪新泉。
顾珩心头一热,回过神来,他已经将孟跃打横抱进内政殿,殿内温暖如春,孟跃双手搂着顾珩的脖子,依偎在他肩头,少有的小女儿之态,让顾珩生出一种他被心爱之人全身心依赖的感觉,一颗心几乎都要被涨满了,只能一遍一遍叫着“跃跃”,才能将这满溢的感情控制一些。
孟跃被放在里间榻上,顾珩取了一盅热羹要喂她,随后意识到孟跃不喜欢这样,又欲收回手,谁知孟跃倾身,张嘴叼住勺子,眼睛却是看着顾珩,那一幕似乎很久,周遭的一切都远去了,天地之大,只有他与孟跃二人对坐着。
但又很短,时间不过两息,孟跃松开勺子退开,轻声咀嚼着,粉色的唇残留羹汤,有种润润的光泽。
顾珩眸光闪了一下,别开眼,心如擂鼓,那声音是如此大,敲击的耳膜震痛。下一瞬他又恋恋不舍的回望,目光不受控的落在孟跃的唇上,温热,柔软。
他用拇指缓缓揩过孟跃的唇角,又往回收,拇指摩挲按揉着那唇瓣,直揉的如牡丹般秾丽。
顾珩俯首亲了亲,看着孟跃的眼睛,心中想了千百回的话,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孟跃握住他的手,“阿珩,我都明白。”
第117章
腊月廿六,早朝。朝堂平静,百官并无大事要奏,奉宁帝环视四下,开口道:“既然诸卿无事,朕有一事要说。”
朝臣顿时提起了心,上一次新帝说有要事,结果桐王谋逆,罪证确凿,撸了好一批官。
今日不知又是什么事?
小全子上前一步,俯视百官,高声唱:“宣,剿匪功臣孟跃一行进殿。”
殿外相传:“宣,剿匪功臣孟跃一行进殿——”
不多时,殿外传来脚步声,众人看去,打头的竟是一名女娘,眉若远山,眸如星子,一身饱和度极高的蓝色襦裙,梳着单螺髻,斜插两支珠钗,衣饰虽简,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气势,不似寻常的闺阁女儿。
她身后跟着几名年轻男子,或温润如玉,或矫健俊朗,却无法压制她半分,百官的目光下意识就落在她身上了。
孟跃在殿中站定,欲行女娘的福身下拜礼:“草民孟跃,见过陛……”
“免礼!”新帝急切打断,尚书左右仆射诧异的望了新帝一眼,又看向孟跃,若有所思。而新帝已经恢复如常,道:“有功之臣,不必多礼。”
孟跃眉眼微弯,“草民谢陛下。”
奉宁帝瞥了一眼小全子,小全子立刻高唱孟跃一行人的功绩。
“孟氏有女,年二十有八,智勇双全,骁勇善战,协朝廷剿匪在前,又寻桐王私兵在后,护一方百姓安宁,减朝廷伤亡,朕有感其功,今破格擢升其为金吾卫郎将。”
朝官面面相觑,金吾卫郎将乃正五品武职,多少世家子弟都谋不得这个职位,凭甚一个女子就能获封。
御史大夫手持笏板出列,一脸严肃:“陛下,臣有禀。孟娘子助朝廷有功,大可效仿先朝,封孟娘子为县主,以示嘉奖。金吾卫事关皇城安危,重中之重,臣私以为任命女子为武官,不合礼法,也乱军心。”
孟跃身后的几人都心头一紧。杜让看向前方的蓝色身影,脊梁挺直,仿若不闻旁人议论。杜让握了握拳,既为孟跃抱屈,又是无可奈何。
又有官员欲附和,却听御阶之上清越之声,“古有妇好,以女子身行领军事,近有冼夫人平战乱,封中郎将,皆是记载史册,御史大夫竟连此也不知…”天子言语微妙的停顿,虽无明显质疑,却足够这群人精一样的大臣领会了。
杜让惊讶。
御史大夫眉头皱的更深,“陛下,这只是个例。”
天子言语淡淡,“朕也只是开瑞朝建立以来的个例。”
杜让看向孟跃,然而孟跃与之前并无异样。
孟姑娘是早料到了陛下会护着她?!
御史大夫面色一噎,百官也瞧明白了,天子一阵引经据典,是铁了心要封赏孟氏女。他们对着干,除了受一通奚落,什么也落不着,何苦来哉。
罢了,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年底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异议声小了,之后天子封赏其他人,百官经之前一遭,都无人反对。
杜让因协助朝廷剿匪有功,也得了江州县尉一职,官职算不得高,却是实打实的正经官。
但他心里揣着事,因为封官的喜悦也淡了。
陈颂等人则随孟跃入金吾卫。吴二郎得知军功入仕,提前央孟跃为他取名。
孟跃客气推辞了一下便应了,吴二郎为人稳重,又心细如发,取字密——吴密。
是日下午,吴密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官袍归家。
那时吴老头正赶着牛车,身后小孙子坐在板车上看管年货,嘴里啃着一块饴糖,糖水混合口水糊了满脸。
忽然身后马蹄声,踢嗒踢嗒,小孙子愣了一下,眨巴着大眼睛,深冬时候道路两旁都是光秃秃的树枝,只有零星一点绿意,一片寡淡色彩中,那深绿色的官袍格外显眼。
小孙子缩了缩脖子,往他阿爷身边靠了靠,有点害怕,又忍不住羡慕和向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的挪不开眼。
吴老头也听见身后动静,匆匆一眼,只瞥见深绿色官袍,忙不迭把牛车往边上赶,唯恐挡了贵人的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