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承元帝挣扎起身。
洪德忠忙搀扶:“圣上,您需要什么,奴婢来做就是。”
承元帝笑了一下:“这件事你做不了,替朕墨磨。”
八月的天气最燥,紫宸宫的里间却清凉,阳光正好,承元帝以拳抵唇,压住咳嗽,提笔书写。
洪德忠在一旁双目大睁,惊讶几乎溢出。
那封圣旨不是旁的,而是立太子书。
次日早朝,百官静立,洪德忠手持圣旨高声唱喝:“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十六子顾珩博厚宽仁,秉性纯良,深得朕心,必承大统,即日起册封皇十六子为储君,钦此。”
满殿皆静,洪德忠温声道:“十六殿下,还愣着作甚,接旨啊。”
十六皇子如梦初醒,他出列,跪在殿中:“儿臣珩有感圣恩,叩谢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十六皇子起身,群臣也回过神来,齐齐恭贺:“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承元帝看着殿内道贺场面,心情复杂,但眼下已是最好的安排。不过数年,皇位又会回到琅哥儿的后人手中。
思及此,承元帝心中强撑着的一口气散了。
帝殡天,举国哀。
那日是八月十五,正好是团圆日。
第107章
夜似墨云,笼罩山林,一片漆黑中,唯有窸窣之声,随即明亮的火把驱散黑暗,犬吠与厉喝交织不绝。
“快!他们在那儿!”
传诏天使惊道,“颂小哥,他们追来了,这可怎么办?”
郑内侍怎么也没想着桐王胆大至此,不但抗旨不遵,还敢杀害他。
幸好关君等人助他逃离,待他回京,一定要将桐王的恶行禀明圣上,昭告天下。
陈颂也有些慌,看向关尚和吴二郎,关尚眉头紧锁,却听吴二郎斩钉截铁:“东行二里,径直北上。”
关尚半信半疑,陈颂道:“相信吴叔,他走过一遍的路,绝不会忘。”
这是他们入桐州的山林,陈颂早忘了来时路。但他相信吴二郎。
关尚道:“猎犬怎么办?”
“脱外衣。”吴二郎将外衣塞了石头反方向扔远,随后喷药剂。
脚步声逼近,几人匆匆离去,留下一道简短的人影。
追兵要跟,猎犬却向另一个方向狂吠,追兵当机立断,兵分几路追击。
陈颂听着身后逼近的声音,心如擂鼓,一时脚下不察,摔向旁侧。
这个时候摔倒了,当真九死一生。
危机时刻,一只大手牢牢扯住他的胳膊,隔着薄薄的布料,手心的热度传来,吴二郎低声道:“仔细些。”
陈颂鼻头发热,只觉吴二郎分外可靠,若他生父在世,想来与吴叔差不离。
陈颂心中情绪翻涌,但逃命时刻,不得不压下,一心一意奔逃。
忽然嗖的一声袭来,关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用力扯向一旁,箭矢狠狠扎入木头的声音传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若非吴二郎,他方才就中箭了,只是伸手不见五指,吴二郎仅凭声音就能反应,好骇人的敏锐力。
关尚心中惊骇,额头渗汗,不知是累的还是惊的。
几人这般奔走,终于在天亮前走出山林,关尚看着前方小路,心情沉重。
小路的确好走,可另一方面,追兵也更容易发现他们。
忽然一阵异响,关尚神情戒备,没想到来人欢喜道:“吴哥,真是你们啊。”
陈颂惊喜交加:“澄哥儿,怎么是你们。”
他说话间扑过去,把张澄抱了满怀,红了眼眶。这一路艰险,只有亲历过才明白。
张澄拍拍陈颂的背,“我跟着吴哥留的线索跟来的,但不敢深入桐王地界,如今瞧来,咱们也帮上忙了。”
“别贫了,追兵就在后面,快走。”吴二郎催促。
一行人上了马车,随后改乘马,一路北上。
京中暗流涌动,谣言四起。暗指天子身亡太快,疑似中毒。矛头隐隐指向新储君。
太后闯入内政殿,洪德忠一脸为难的看向十六皇子,十六皇子挥退左右,殿内只余祖孙二人。
他正要行礼,太后冷声打断,质问道:“十六,外面的谣言可是真的?”
十六皇子道:“不是。”
太后却道:“从前皇儿并不属意你,为何匆匆立你当太子。”
十六皇子想了想,并不避讳道:“大概是因为我身子弱,难有子嗣,等我死了,盛哥儿名正言顺继位。”
他这般直白,将太后震住,太后没了方才的气势汹汹,别开目光,“你胡说什么?”
十六皇子抬眸,神情平静,“皇祖母应该知晓父皇的心思,哪怕皇后做了再多错事,父皇也不怪罪,为的保住皇后就是保住盛哥儿他们中宫嫡出皇孙的身份,从始至终,父皇属意的都是太子的后嗣。我能做储君,不是因为我多么有才干,而是因为我身子弱,活不长。”
这话忒刻薄,将所有遮掩都掀开,露出腌臜内里,太后面子挂不住,她正要反驳,却听十六皇子道:“太医署从上到下都是父皇的人,皇祖母想知道什么,就去问他们罢。”
顿了顿,十六皇子道:“我不知道谁在皇祖母跟前念叨了什么,但是皇祖母帮着别人把我推下去,且不提盛哥儿再无缘大位,届时群龙无首,诸王皆可问鼎大位,彼此争夺,硝烟四起,不知皇祖母属意的新继承人能否平乱。”
字字句句皆不客气,将太后的气焰连消带打,再难生起。
太后面色青白,转瞬胀红:“你放肆!”
十六皇子拱手礼,“孙儿知罪,还请皇祖母降罪。”
他如此恭顺,逆来顺受的模样,太后却无从下手,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胸膛快速起伏,面皮颤抖着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甩袖离去。
孟跃从里间出来,行至十六皇子身侧,“能在太后身边嚼舌根的,恐怕只有大公主了。”
十六皇子横空上位,承元帝又去的太快,恐怕打乱很多人的谋划,几欲恨出血。
十六皇子有些疲惫,“皇祖母,我也是她孙儿。”
孟跃握住他的手,“天家少亲情,太后未必是真质疑你得位不正,不过是顺势而为,想要压制你罢了,自古权力动人心。”
从前承元帝在位,能保太后母族富贵,太后自然不争不抢,如今换了新帝,就不好说了。
十六皇子与太后的谈话传入中宫,皇后神情复杂,长真公主与她道:“母后,十六弟的话确有道理,您看父皇终究还是念着您和太子哥哥的。”
皇后抿了抿唇,过往的不甘和怨恨都得到了安抚。她道:“顺贵妃那个性子压不住后宫,罢了,看在盛哥儿的份上,本宫也帮他一帮。”
后宫逐渐安稳。
前朝为着大行皇帝的谥号和庙号,争执不下。
内政殿,中书令提议:“殿下,遍数过往功绩,大行皇帝虽无开疆扩土之功,但在位时国泰民安,吏治清明,老臣以为大行皇帝谥号可为文。”
两道声音底气不足的附和。
十六皇子目光微敛,司农卿委婉提出之前朝代的文皇帝功绩。
两相对比,大行皇帝委实差一截。
十六皇子身侧作内侍打扮的孟跃环视众人,又飞快垂眸。
自古以来,文皇帝莫不是励精图治,功绩显著,承元帝只能在守成之君中,算中上。
而眼下虽是定谥号,其实也是争夺话语权。一朝天子一朝臣,主弱则臣强。
中书令是承元帝生前提拔,乃旧派。
司农卿几人是十六皇子的人,剩下则保持中立。
中书令看向十六皇子:“殿下素来孝顺温良,何不成了大行皇帝美名。”
十六皇子叹道:“我心中是愿的,奈何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他日后世罗列诸位文皇帝的功绩,相互比较,叫人情何以堪。”
中书令蹙眉,“殿下,老臣以为大行皇帝功绩颇多。”
十六皇子虚心求教,还令人取了笔墨。“从前我只领些皮毛差事,不知中央,还请中书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也好将父皇功绩一一记下。”
这可真是把中书令架起来了,没有的功绩怎么说?
史官连帝王都不惧,更遑论他。今日之事若定了,他得被后世骂成什么样?
虽不及指鹿为马,但也跑不了一个左右新帝,凭空捏绩,极度谄媚大行皇帝的臭名。
于是中书令果断退一步,“大行皇帝至真至孝,老臣以为,谥号圣德孝昭睿皇帝极好。”
十六皇子赞道,随后道:“既如此,庙号仁宗,诸位可有异议。”
众人纷纷附和。
此事了了,中书令离去时,被人叫住。
两人并排走着,忽而声音响起:“原以为太子殿下性子弱,立不住。如今瞧来,太子殿下很有主意。”
中书令不语。
新帝怕不是个软性子。
又十数日,藩王上折子。
内政殿传来冷声,“父皇西去,这些兄弟们都坐不住了,上折子恳请回京奔丧。”
一来一去,前后也不过大半个月,八百里加急也不外如是了。
孟跃眸光明灭,她合上折子,放回龙案上:“他们要回京也只是吓唬你,真叫他们回京,他们未必乐意。”
十六皇子吐出一口郁气,“你不知他们其心可诛,若非天远地远,我都要疑谣言是他们所传。”
“父皇分明是接连受刺激,才怒急攻心逝世,他们奏折里对此持疑,道父皇刚过天命之年,身子健壮,如何就去了?更甚西行前匆匆立太子。疑我这太子之位来的不正。”
承元帝为何立十六皇子为储君,没人比这父子俩更清楚。先有顾盛过继十六皇子名下,才有十六皇子的储君位。
父皇如何想的,难道不能更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