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殿下。”孟跃取了热帕给他擦脸擦手,又端来茶水供他漱口。
孟跃仔细妥帖,一旁的顾盛心道十六叔身边的人真贴心,却没发觉他十六叔身子有些僵硬。
十六皇子哪能让孟跃伺候,忙开口:“本殿要如厕,小全子过来。”
顾盛识趣退出屋,孟跃跟着他在院里溜达。
她犹豫道:“小殿下待十六殿下真好,日日过来探望。”
顾盛欲言又止,对上孟跃清澈的神情,最后含糊应下了。
一刻钟后,小全子唤他们回去,顾盛继续关心十六皇子的身子,又道承元帝身子好转,“皇祖父说,十六叔醒后就安心休养,过些日子再去看望他。”
十六皇子应声,他见顾盛实在没话题了,主动递话茬,道起先太子,顾盛开始有些拘谨和害怕,听着听着,顾盛眼睛红了。
“……旁人说起父亲都是不虞、不屑居多,私下谩骂亦有,十六叔口中的父亲却不一样,他说父亲才华横溢,生的非凡,是个玉一般的人物。”顾盛坐在龙床边,烛火映着他温润中带着稚嫩的眉眼,缓缓讲述。
承元帝掀了掀眼皮:“十六没跟你说太子当初犯了什么事。”
“说了。”顾盛垂下眼,两只手搁在身前大腿上,互相扣挖着,“十六叔说万事有因,当初的事未必就是面上看到的那样,他跟我说了一个东西…”
承元帝望过来。
顾盛低声道:“五石散。十六叔让我去查相关书籍,他说我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顾盛抬起头,脊梁挺直:“皇祖父,孙儿去查了,那不是好东西。十六叔是不是想告诉我,当初是有人蓄意害父亲?”
殿内寂静,唯有灯芯发出一声噼啪的爆裂,承元帝双目出神,陷入了回忆中。
顾盛离开后,承元帝辗转难眠,在洪德忠搀扶下,行至窗前望月。
明月皎皎,却遥不可及。
洪德忠担忧道:“圣上,夜里凉,奉御嘱咐过不可受风。”
承元帝置若罔闻。
次日,顾盛早早被承元帝派去十六院里,一道的还有顾盛的庶出兄弟。
顾宜和她的姐妹则去给顺贵妃请安。
承元帝在顺贵妃母子身周划了一条隐形的隔离带,将他们圈住,随后把顾盛顾宜等人投入。
因此,孟跃要离开小院时,被人拦住了。
现在他们无法打探到外面的信息。只能静等五日期限。
五天五夜,夏元统共只睡了几个时辰,第五日下午,夏元向天子呈上证物和证人,条条指向留京守孝的十一皇子。
“…皇孙在山林发现熊掌印,事出蹊跷,他担忧圣上。正巧一个面生内侍来报,道圣上遇刺,皇孙一时情急赶去,才掉了马丢了性命。”
夏元顿了顿:“传话的内侍已经自尽,尸首在殿外,圣上可要传唤?”
承元帝看着供词和呈上来的十一皇子的令牌,怒极反笑,“他这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了。”
皇后派人假传消息害了梅妃。十一就用同样手段害了昌儿。
好啊,好得很啊。
一个个都当他死了!
一日后,天使快马加鞭,前往十一皇子府,带去赐死的旨意。
第106章
八月十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巳正,十一皇子府,前厅。
天使盛气凌人的宣读完圣旨,看着跪地的王府众人,轻飘飘道:“皇命不可违,还请十一殿下伏诛。”
“笑话,本殿无罪,凭甚伏诛。”十一皇子起身夺过天使手里的圣旨,一目十行,圣旨上字字诛心,十一皇子几乎站立不稳。
天使面上挂不住,也冷了脸,“十一皇子,你杀害嫡皇孙,罪证确凿。圣上已经厌烦你透顶,你若拒不伏诛……”他目光扫过十一皇子身后的女眷,意思不言而喻。
十一皇子勃然大怒:“阉贼,狗胆!”
他就着明黄色圣旨抽去,直将天使扇倒在地,过了一会儿,天使脸上才感觉火辣辣的疼。
天使大吼大叫:“来人,来人啊!十一皇子抗旨不遵!”
随行禁军齐齐上前,银晃晃的精刀在日光下闪烁寒芒。副统领面有难色:“十一殿下,还请您遵圣意。我等不愿以下犯上。”
十一皇子环视四下,凄惶的妻儿,悲戚的下人,哭泣的女婢,以及愤恨的天使和如狼似虎的禁军。
他看着皇子府高墙大门,从前的气派,如今竟成了禁锢他的牢笼。
母妃以命救他出来,这一遭竟是要他的命。
可笑,真可笑。
他低低笑出声,胸腔颤巍巍震动,随后那笑声愈发大了,他仰天大啸:“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哈哈哈……”
旁人都骇住了,天使也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缩在角落里。
十一皇子妃上前搀扶十一皇子,“殿下……”
十一皇子倏地止了笑,垂下头,无边落寞,“罢了,你是君父,你要我命,总不能不给。”
他忽然欺身上前,躲过副统领手中佩刀,横刀自刎,喷洒的血珠在日光下飞溅,迸成一朵朵血花。
一滴血珠落在十一皇子妃的脸颊,雪白的脸,红的血,当真如雪地红梅绽放。
哐当一声,铁刀落地,十一皇子妃从未有过的快速扶住十一皇子,泪如雨下:“殿下,殿下……”
十一皇子望着朗朗青天,不甘地阖了眼,已然赴死。
天使心有戚戚,唯恐事后天子怪罪,于是又以搜罗罪证的名目,搜了十一皇子府,要将十一皇子谋害嫡皇孙的罪名砸瓷实了。
没想到手下人当真从十一皇子的书房搜到可疑信件,是与桐王的往来密信。
天使忙不迭看过,眸光越来越亮,他命禁军围住十一皇子府,立刻回行宫复命。
他这次立大功了!
天使怀揣信件,心头火热,不顾连夜奔袭的疲惫,隔着行宫主殿远远唤:“报!紧情——”
他被迎进主殿,跪地呈上密信:“…回禀圣上,此信从十一皇子府中搜出,小臣觉出事情紧急,立刻复命,还请圣上定夺。”
信上桐王和十一皇子商议谋害嫡皇孙后,刺激天子病情,只待天子殡天,桐王立刻带私兵进京夺位。
承元帝苍白的面色因为愤怒逐渐涨红,捏着密信的手指用力到指甲盖泛白。
“混账!孽子,朕…哇——”
承元帝从喉间喷出一大口血,人事不省,连奉御心头叫苦不迭,圣上的病根在心,好好养着,还有十数年好活,如今接二连三受刺激,便是华佗再世也难医啊。
他们只能施针,护住承元帝心脉,用保守法子治疗。
这一次奉御他们没等太久,不过半日功夫,承元帝转醒,只是他的面色更加灰白了,然而把着洪德忠小臂的手却如铁钳。
“传朕命令,即日回宫。”
洪德忠哭丧脸:“圣上,奉御说您现在不能挪动啊。”
承元帝不容置喙,一字一顿:“回、宫!”
队伍轻车简行,承元帝只带了顾盛,十六皇子母子和几位重臣,当日亥时七刻,天子抵达宫中,呕血不止,却封锁了消息。
十六皇子也被留在宫中,他同孟跃对视一眼,心情沉重。
次日一早,宫中急传宗正卿,宗正少卿,几位重臣入宫。
几人似乎预料到什么,神情凝重,鱼贯而入内政殿,才惊觉太后,顺贵妃和十六皇子,以及顾盛也在殿中。
“臣见过……”
“不必…多…礼。”承元帝像个破旧的风箱喘着气,简短一句话都说的十分吃力。
内侍搬来绣墩,众人落座,宗正卿等人如坐针毡,斟酌问:“不知今日,圣上召我等前来是为何?”
承元帝看向十六皇子,十六皇子似有所感,起身道:“父皇,您可有什么事要嘱咐儿臣。”
“你……”承元帝神情复杂,从前他心疼十六一路坎坷,落了病根,如今却觉幸运。
或许一切都是天意。
承元帝闭了闭眼,暗道自己是顺天而行,于是接下来的话就顺畅多了,“十六的身子一直是朕心病,你是朕的儿子,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父皇……”十六皇子红了眼眶,“是儿臣无能,让父皇操心。”
承元帝缓了神情,费力的招手,十六皇子行至他跟前,在他身侧跪下,承元帝手落在他头上,对上儿子黑白分明的眼,承元帝心中有一瞬的迟疑,随后又安慰自己,他也是为了十六好。
“父皇的身子不大好了,说不得哪日就去了,你…你身子弱……”众目睽睽之下,承元帝话到嘴边拐了个弯,“想来子嗣艰难,左右你和盛哥儿合得来,不若将他过继到你名下,将来也给你带几个孩子到世上来。”
众人不敢置信的望去,十六皇子只比顾盛大一轮,哪里就当顾盛的爹了。
太后有些坐不住了,“皇儿,这件事……”
承元帝置之不理,双目如炬盯着十六皇子的眼睛,十六皇子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还有些欣喜:“我是愿意的,只是不知盛哥儿会不会瞧我不上,毕竟论才干能力,我是比不上太子哥哥。”
承元帝紧绷的面皮一松,眉眼带了笑,皱纹层层堆叠,更添老态:“你不要妄自菲薄咳咳…你也是…是个好孩子。”
承元帝令十六皇子起身,又召来顾盛,让他跪在十六皇子跟前,跪拜磕头。
宗正卿如芒刺背,他总觉着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承元帝看向他,宗正卿如弹簧瞬间蹦起:“圣,圣上,您有何吩咐。”
“叔伯负责皇室宗亲,如今十六和盛哥儿互相愿意,还请叔伯全了他们这段父子情谊。”承元帝一口气说完,再也忍不住咳出声,众人面色大变,纷纷围住他,或为他顺气,或传御医。
那声响如惊雷,连贯不绝,仿佛要连心肝脾肺都一道咳出来,直到一抹猩红刺激所有人的眼睛。
“皇…儿……?”太后颤声,险些昏过去。
奉御匆匆而来,为天子施针,一刻钟后,承元帝恢复些神智,他喃喃念叨着“过继”。
众人不敢再劝,宗正寺短短一日就将此事办妥,昭示朝野。
同一时间,一封问责诏书送往桐州,命桐王即日进京。
宗正寺将事情办妥,宗正卿向承元帝汇报,承元帝舒了一口气,闭上眼,整个人都累到极点了一般,宗正卿默默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