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道珠帘,太后来回踱步,审问洪德忠,洪德忠却是直摇头。
倘若他真回了太后,才无活路了。
太后恨声道:“贱人死不足惜,若皇儿有损,定要抄灭她家族。”
“太后,太后!圣上转好了。”一名御医忙不迭道,太后顿时顾不得旁的,掀开珠帘而入。
承元帝接连受激,口吐鲜血,却是祸福相依,将堵在心头的一口血喷出,是凶险,也是转机。
夜半时分,承元帝睁开了眼,问:“太子妃呢?”
“回圣上,抬回东宫了。”洪德忠小心道。
承元帝眼中痛色,不是为太子妃,而是为太子。
“皇儿……”太后还欲说什么,却听承元帝道:“朕已无事,不敢劳烦母后,还请母后回宫歇息。”
太后惊道:“皇儿?”
承元帝半坐起身:“来人,送太后回宫。”
“那后宫怎么办?”太后问他。
承元帝盯着殿内青石方砖道:“后宫自有皇后。”
太后不敢置信,“皇儿,皇后一介罪妇……”
承元帝冷冷直视太后,“若真要追究,朕为人父,最先清算才是。”
母子二人对峙,少顷,太后甩袖离去。
偏殿的灯亮了一宿。
次日承元帝按时上朝,百官震惊,却不想他径直发难,就籍田坛一事呵斥四皇子八皇子。
四皇子八皇子齐声喊冤,“朕哪里冤了你们,太子死了,你们高兴了,以为储君位置是你们的。”
“父皇,儿臣惶恐。”四皇子和八皇子骇的跪地。
百官跟着劝,一名官员道:“圣上,籍田坛的小太监或是有口无心……”
“小太监有口无心?那是太子锱铢必较,心胸狭窄?!”承元帝怒发冲天,指着那官员:“毁谤太子,拖下去杖三十。”
同僚不服:“圣上,太子胆大包天,逼宫谋反……”
又一官员被拖下去杖责。承元帝却难堵悠悠众口,反如水入油锅,群臣激愤。
十六皇子闭了闭眼,太子一死,不论旁的,在父皇心中已是罪责全消,只剩美好了。
此时官员再弹劾太子,无异自投深渊。
第94章
随着日头升起,一名又一名官员被拖出殿,刑罚也逐渐加重。
从最初的杖责三十,演变杖责一百。莫说文臣,便是军营里将士杖责一百,也要去了命。
六部尚书齐声求情,然而十二玉阶之上,承元帝双目血红,俨然杀红了眼。
“不过杖责一百就受不住,太子撞柱而亡又该多痛,他心中冤屈何处说。”
承元帝腾的起身,十二冕旒如水激青石,叮当作响,他粗暴的拨开冕旒,瞪视众人:“他已经死了,你们还不依不饶,罗列罪名,叫他死后不得安生,叫他遗臭万年。”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其心可诛!”
百官大骇,齐齐跪地:“圣上,臣惶恐。”
“你们惶恐什么,朕看你们威风得很!”承元帝竟然踩着玉阶而下,他抓起太常寺卿的领子,“满口礼仪规矩,太子就是被你们逼死的。”
太常寺卿五十有五,何曾被这般蛮横对待,骇的面皮发紧,冷汗直冒:“圣上……”
承元帝眸光明灭,拽着太常寺卿官领子的手越收越紧,手背青筋暴起。
千钧一发间,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搭在承元帝小臂上,“父皇,太子哥哥故去。儿臣听人说,人刚离世时魂魄不稳,不若请城东万福寺的高僧为他诵经祈福。”
承元帝眸光动了动,十六皇子把着承元帝的手,温声道:“父皇如此凶悍,又身具龙气,太子哥哥见了你,哪敢来呢。”
承元帝意动,终于收了手,十六皇子搀扶他一步一步离去,金銮殿在长久的死寂后,一人跌坐在地,眼眶湿润。
……逃过一劫了。
不论平日对十六皇子观感如何,此刻都是由衷感激。
百官陆续而出,鸿胪寺卿搀扶太常寺卿,离的远了,太常寺卿才轻声道:“人不可貌相,十六皇子瞧着文弱,却是胆大的。”
今日没有十六皇子解难,他的性命怕是不好说了。
鸿胪寺卿叹道:“当日北狄隆部来人,也是十六皇子揽了辛苦事,靠不靠得住,哪能凭一张脸定断呢。”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苦涩,太常寺卿闷声道:“只盼这遭,早些过罢。”
私心里说,纵使当日籍田坛的小太监受人指使,故意激怒太子,但动手打死人的是太子。
只这一条,太子就不冤枉。
奈何天子看重太子,如今人死灯灭,天子怕是要迁怒。
而太子逼宫罪证确凿,不容更改,御史台那边要敲定太子罪名,提议废储,这还有得闹啊……
早春的风微凉,拂云遮日,天色又暗了两分,太常寺卿和鸿胪寺卿心事重重当值。
那厢,十六皇子扶承元帝回内殿,着僧超度一事迅速敲定,十六皇子当即出宫,前往万福寺。
他前脚一走,承元帝沉声道:“洪德忠,墨磨。”
洪德忠:“是。”
两道封王圣旨同时下达,四皇子封邓王,封地覆州。
八皇子封昙王,封地炎州。
即日赴任。
圣旨降下,满宫皆惊。
齐妃当即昏死了过去。
四皇子府,厅内一片狼藉,十七皇子目光阴鸷,“邓王,好个邓王。”
历朝历代的邓王都不得好死,天底下那么多封号不选,偏选个邓王。
太子自己找死,父皇就想其他儿子给太子偿命。
哪有这样的道理。
十七皇子愤懑不平,恨声道:“四哥,不若我们……”
“十七弟!”四皇子厉声喝止,眼神肃杀,“今日封王,我喜不自禁,感怀天恩。”
他眼神太利,像一把刀抵在十七皇子喉间,十七皇子到嘴边的叛逆之语终究是咽了回去。
七皇子喉咙滚了滚,握住四皇子的手,哑声道:“咱们一母同胞,骨肉至亲。”只要有一丝希望,他一定相救四哥。
四皇子明了他的话,煎熬的内心得到些许抚慰。只是他看向十七皇子,又叹道:“十七聪明却也冲动,往后我不在京中,要你多费心了。”
七皇子眼中闪过一抹痛色:“自家兄弟,何谈费心。”
十七皇子牙关紧咬,那双危险又漂亮的眼睛滚下一滴热泪,如芙蓉花露,花厅静的落针可闻。
覆州在北,入秋就冷了,冬日雪有三尺深,泼水成冰。从来都是流放犯人所用,如今却做一王封地。
当日六皇子封王,匆匆出京,他们笑六皇子是丧家犬。对比今日,他们未必好多少。
齐妃醒转之后,去内政殿外哭求,连承元帝的面都没见着,反而撞上皇后,双方言语冲突,齐妃不敬国母,罚跪凤仪宫,誊抄佛经。
这只是传出的消息,事实上,皇后掌掴齐妃,众目睽睽之下差点掐死齐妃,被承元帝一力压下。
次日,四皇子八皇子离京,天上下了小雨,水雾漫漫,骤生萧瑟。
八皇子封地炎州,也是偏僻之地,听闻盛夏能生生热死人,与四皇子的极寒之地相比,也算不得好。
而四皇子与八皇子离京后,朝堂上为着废黜太子一事还在争执,十六皇子带十五皇子离开朝堂,兄弟俩一起操办‘僧人为太子诵经超度’之事。
前朝波涛汹涌,后宫也是狂风骤雨。
一国之母竟做出鞭笞宫妃之事,梅妃直接破了相,后宫上下,无不震惊,个个噤若寒蝉。
春和宫宫门紧闭,顺贵妃忧心忡忡,与孙嬷嬷低语,主仆俩都心情沉重。
自太子去后,皇后理智全无,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后将矛头对准自己。
听闻昨日长真公主入凤仪宫劝慰皇后,小宫人呈上金乳酥,惹的皇后勃然大怒,逼问小宫人受何人指使,竟敢诛心。遂命人将小宫人杖毙。
盖因金乳酥是太子常吃的点心,生前出入凤仪宫,十回总要吃上四五次。
若说“此罪”还能扯上千丝万缕关系,傍晚凤仪宫又杖毙一批宫人,因着宫人们哭丧脸,十分晦气。
种种指控,种种罪责,没有缘由。
而明儿一早,宫妃不论品级高低,都得入凤仪宫给皇后请安,届时不知又有谁倒霉。
然细细想来,皇后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皆是承元帝纵容之故。
顺贵妃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起,四肢百骸都冷了,命人生了炭盆,孙嬷嬷又取来羊毛毯子包裹她,顺贵妃这才感觉到一丝温暖,刚要言语,却鼻尖一热,滚下两行泪。
“娘娘……”孙嬷嬷心疼的搂住她,宽慰:“十六殿下最好了,您还有十六殿下。”
顺贵妃闭上眼,轻轻应了一声。
太子的确薨了,可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难道不是太子自作自受。
行事偏激是太子,卖官鬻爵是太子,逼宫谋反还是太子。
为着一个太子,前后多少人送了命,有些人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可又有多少人是无妄之灾。
圣上视太子若宝,旁的皇子公主如路边草芥,其他人更是连草芥都不如。
真叫人寒透了心。
顺贵妃蹙着眉歇下了,一夜不得安眠,早早醒了,眼底青黑,又不敢敷粉,否则皇后问罪,真是百口莫辩。
描金和挑银用剥了壳的水煮蛋给她滚着眼下,瞧着好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