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个人一起,肯定跑不了。”黎循传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声音,把人塞进当初把自己藏起来的地方,认真说道,“你还要看宁王伏法呢,可不能死。”
文姬握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眼睁睁地看着面前人的面容逐渐消失。
没多久,她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追……这边,往这边跑了……追。”
黑暗中的文姬紧紧握着匕首,任由匕首生硬的刀鞘嵌在手心,这才强忍着呼吸,让急促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 ——
深夜的内阁,难得五位阁老都在,几人面面相觑,一个个脸色凝重。
小太监哭着伤心欲绝,跪在地上。
原是朱厚照察觉到内阁的为难,想要亲自领兵去打蒙古人,借着大年过年还未完全上心的时候,索性甩开谷大用等人,直接夜出德胜门,疾驰出了居庸关。
等谷大用发现的时候,只觉得天都塌了,顾不得体面,直接飞奔去了内阁,直接把所有阁老堵在门口。
“这可如何是好?”他问。
王鏊跌坐在椅子上,嘴皮子都在发抖。
“怎么会这样!!”梁储声音都吓劈叉了,“这,这如何是好?”
杨一清和杨廷和几乎想也不想就去看江芸。
江芸芸面对众人惊疑的打量,并无异色,只是看向杨一清:“杨阁老,你在九边多年,想来对蒙古人格外了解,大同总兵官王勋为守城之才,你可愿意带上陛下训练的三千精兵,另五军营一万兵力、三千营和神机营各三千兵力赶赴大同。”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众人也很快跟着冷静下来。
是了,兵部现在根本抽调不出很多士兵和将军来,福建那边刚刚让提督漕运兼守淮安府的顾仕隆亲自领兵平叛。
蒙古人虎视眈眈的架势,九边各处的将军一个也调不出来,西南东南一个外族一个水贼大都闻着味道就凑上来了。
现在大同需要一个总指挥官,兵部本就有意选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其实他们心里也清楚,若是江芸愿意出面,那肯定是极好的。
现在好了,陛下亲自出面。
杨一清起身,对着众人认真说道:“定安全带回陛下,大胜蒙古。”
“那江西那边?”王鏊犹豫说道,“兵部给出的三个人选,你们可有中意的?”
“江西有王伯安,我担心的不是宁王造反的事情。”江芸芸沉稳说道,“只是宁王之乱后,江西又要走向何方?”
杨廷和飞快跟上她的节奏:“你是说清丈?”
“还有宗藩。”江芸芸紧跟着说道。
众人一怔,还是王鏊先一步回过神来:“你不亲自坐镇京城?”
“介夫备患防微,虑无遗算,能任大事,留在京城调度各方人马和粮草更为合适。”江芸芸看向众人,平静说道,“他有资历,有本事,也能压得住人。”
杨廷和震惊。
他想到江芸叫他回来必然是有大事,但让他镇守北京确实万万没想到。
镇守北京,不论如何,这次事情都能捞到一个大功。
杨一清也颇为震惊,想也不想跟着劝道:“这太危险了,万万不可。”
“你准备自己领兵去江西?”梁储也很吃惊,想了想犹豫说道,“你这些年身子骨不好,这也太奔波了,兵部给的名单中也有老成之人,走之前仔细叮嘱他们便是。”
江芸芸摇头:“江西之事绝非几句话就能说清的,宗藩只是若是错过这个机会,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落实下去,再者江西多乡绅,若非先整顿吏治,肃整同僚,清丈只是怕难以推行,如今浙江清丈已成,福建过半,两广未来有海贸需求,地缘复杂,湖广悬而未决,故而只剩下江西,江西成,南直隶和湖广就能推上进程。”
众人面面相觑。
自来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就连杨廷和的祖籍也是江西庐陵,清丈之事,有极个别别地方是极难的,除南北直隶外,江西也能排到前列。
“这,也太危险了。”王鏊低声说道,“不若等战事结束。”
江芸芸笑:“一来一回,底下人又不是木头人,等我过去,再想入手可就难了。”
王鏊一听也无话可说。
“那你要带谁去?”杨廷和是最快计较好得失的,不论如何,江芸愿意深入前线,都是最好的选择,故而和气问道,“若是兵部的人你不放心,你自选就是。”
“江西的兵力够了,又有王伯安,不会出事。”江芸芸低声低声,“京城距离蒙古太近了,不可不留守,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就王伯安一人能行吗。”梁储质疑。
“行。”江芸芸笃定说道,“事不宜迟,还请杨阁老连夜点兵出城,追上陛下。”
杨一清谨慎问道:“可我们手中并无虎符。”
“我这里我这里。”说话间,二皇子朱厚炜火急火燎赶了过来,跑得满头大汗,“我哥给我留了信,我还以为我哥又闹什么脾气呢,没注意,刚才听闻有动静才发现不对劲,诺,虎符,这样就可以去调三大营的人,我等会跟着杨阁老去豹房,那六千精兵也认的我。”
杨一清看着嘴皮子利索的二殿下,突然扭头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微微一笑。
朱厚炜没察觉出不对,只是催促道:“快走,我还有其他事情没干呢。”
杨一清只好咽下嘴里的话,但是刚走出大门,还是忍不住回头说道:“若是清丈,德成是极好的人选,还请江阁老多加注意。”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
“你们先别走,我回头回来还有很多话要说,我哥给我写了小纸条。”朱厚炜也跟着扭头忧心忡忡地嘱咐道。
王鏊看着二殿下离开的背影,眼皮子抽了抽,最后忍不住抬手按住:“我怎么有些头疼,其归,其归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许是有些累了。”江芸芸嘴里如是安慰着,实际上一点也没打算放过王鏊,和气说道,“二殿下脾气好,能听诸位所言,监起国和大家一定相处颇为融洽。”
王鏊听得脸都白了。
“何必吓唬人。”还是杨廷和看不下去了,扶着王鏊,“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吧,是打算独自一人去江西嘛,这也太危险了。”
“等二殿下回来给我拟道圣旨,我到时跟着锦衣卫走。”江芸芸说。
“你,好像……”梁储旁观了许久,忍不住轻声说道,“好熟悉流程……”
“咳咳,叔厚,你之前说有江西的折子都拿过来给其归看看,让她更了解一下江西的情况。”王鏊打断他的话,对他打了个眼色。
梁储盯着他看,紧跟着打个了寒颤,同手同脚离开了。
“你一路上可要小心。”王鏊见人走了,忍不住唠叨起来,“大事为重,等你和伯安他们汇合了,自然能处理所有事情,就算跟伯安汇合了,也别冲动,宁王的事情不值一提,手下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你只管去办正事。”
江芸芸笑着点头。
“我有些累了,想单独坐坐,今后的京城就交给介夫了,你们有什么要相互交代的,趁现在赶紧交接吧。”王鏊伸手把人打发走,揉着胸口,“周发,给我来点热水。”
“哎哎哎,来了。”蹲在角落里的周发连忙站起来说道。
江芸芸和杨廷和并肩回到江芸芸的屋子。
子时的皇宫安静到有些吓人,院中树影婆娑,连带着夜色也跟着晃动起来。
烛火依旧明亮,照的整个屋子有些逼仄,内阁的屋子都很小,折子一堆,更显得拥挤。
“我曾听闻一些故事,你是和宁王有纠葛吗?”杨廷和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笑着摇头:“不是,让你留在京城是信任你,整个内阁我也只相信你杨介夫。”
杨廷和瞪大眼睛。
“你我之间,我也不说虚话。”江芸芸直接说道,“你素来任天下为重,是知有国家之人,今日之事功在社稷,你定然不留余力,且若有一处真出了岔子,也只有你有扶危定倾的能力。”
杨廷和万万没想到江芸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有一瞬间的局促,但更多的是久悬于心的释然。
他在家中两年多,一开始日日被心魔折磨,几乎要把自己逼成性度褊逼之人。
自来哪个读书人十年寒窗,终于走进内阁,却不想成为首辅的。
又有谁能容忍自己距离这个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也踏不上去。
再后来,他想得格外累,索性一头埋入书海,置之不理这些无穷无尽的折磨,他看了很多书,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到最后不得不告诉自己,时也命也,无法强求。
他心中不甘,但他到底也能自洽自解。
直到今日,他那颗隐秘的,争强好胜,无法对人言的心在此刻,在一屋子的墨香纸臭中被猝不及防抓了一把,那些笼罩着的黑暗在那双漆黑的眸光中逐渐消失。
原来,这才是人人都爱江其归的原因。
撇开这样的容貌,拿走无数的头衔,她的灵魂哪怕在烛火中依旧熠熠生光,令人不可直视。
“你如此待我,我却不能如此看你。”许久之后,杨廷和垂眸,低声说道。
江芸芸笑:“我只求己。”
杨廷和抬眸看她明亮的眼睛,半晌之后跟着笑了起来:“那也愿我执善而守。”
两人对视着,随后齐齐笑了起来。
—— ——
朝廷知道这个惊天消失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众人惊骇,议论纷纷间,一直被隐藏在江芸身后的杨廷和爆发出惊人的雷霆手段,一下午的时候就镇压住几乎失控的流言。
“这两人原都是煞神。”梁储咋舌。
王鏊正捧着二皇子新出的诏令,随口说道:“能让江其归托付的,有几个是泥捏的,你且等着,大同那边也不逞多让。”
“那我们为何……”梁储犹豫说道。
王鏊龇牙,连连摆手:“我这一把老骨头,让我平安回家吧。”
梁储抿了抿唇,虽不甘心,但也只能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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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朱厚照那边出居庸关后,在白羊口和张钦再一次相遇。
张钦震惊之余再一次上前要阻拦,反而是朱厚照停了下来,勒马看向来人。
已经二十七岁的帝王,正值最好的年纪,身形高大,面容俊美,他脸型虽长却不同于先帝的消瘦,双眼炯炯有神,骑在高大的马上,威风凛凛,令人不可轻视。
“陛下不可再往西呢。蒙古人时不时就会掠边。”张钦劝道。
朱厚照感受着春日的夜风吹过脸上,只觉得格外舒服,他冷不丁说道:“爹还在世的时候,三大营有过一次兵部改革,我曾跟着江阁老去过一次三千营,江阁老曾提出两个问题——为何要打,打了又如何?我去年刚得了一个答案。”
“不知是何答案?”张钦犹豫问道。
“亡国必打,立威必打,你觉得有错吗?”朱厚照反问。
张钦想了想,谨慎说道:“此战未必立威。”
“不!”谁知朱厚照坚决说道,“蒙古为何一边和我们做生意,一边还总是掠边百姓,不过是一步步试探,边境的官员到底是真心碍于江阁老的威严,还是不想多事,又或者别有用心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蒙古人对此得寸进尺。”
朱厚照垂眸,第一次认真打量着面前尽忠职守的御史,认真说道:“当日杨应宁带我去了很多河北百姓之家,他们都说自己过上了好日子,我却觉得不是,那饭我根本不会吃,他们也没吃过肉,小孩没吃过糖,妇人没有新衣服穿,产妇奶水都不够,这算什么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