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仪只是盯着朱宸濠看,听着那些充满讥讽的笑来。似乎有些不可置信。
“殿下以前……”他怔怔开口,但直到耳朵迟钝接收到这几个字,瞳仁中依旧倒映着这样狰狞讥讽的面容,到嘴边的,那些几乎要澎涌而出的话就这么突兀地停了下来。
还是宁王世子时,以前很是温和谦卑的,怎么,怎么现在突然变成这样了。
他茫然地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跳跃的火光几乎要刺痛他的眼睛,突然惨笑起来:“当年二殿下死了,在屋中你抱着二殿下的尸体哭,可后来,一出屋子,你就面无表情,你说我和他们关系不深,你甚至说因为有了弟弟,爹都不再看他一眼,所以你也很难过。”
朱宸濠神色微动。
“我原是心疼错你了。”他低声说道,声音轻得只有面前的朱宸濠听得见。
朱宸濠嘴角笑意缓缓僵硬,随后站直身子,用更倨傲的态度蔑视着地下的太监:“一个奴才还心疼上主子了。”
周仪轻轻合上眼,面容平静说道:“是啊,我可真是该死啊。”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在通天的火光中安静地注视着这个陪了自己多年的小太监。
初见时,这个小太监被他爹卖了换酒钱,最是年幼傲气的时候,见了谁都不肯低头,完全看不清自己的处境,所以每日都被打的遍体鳞伤,所以他难得大发慈悲把他带在身边。
时间久了,他脸上的面具自己都摘不下来了,就连他身边最亲密的人也被他骗了,所以他才平平安安从后院活了过来,也从世子艰难走到宁王。
现在他要去更高的地方,谁也不能拦住他。
“你放心,我会给你,给你的家人一个全尸的。”最后,朱宸濠伸手,就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把他凌乱的头发整理好,低声说道,“也会好好安葬的。”
周仪依旧不睁眼看他,更是平静地说道:“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死后直接把我抛到乱葬岗分尸即可。”
朱宸濠神色一凝,咬牙切齿说道:“你是我的臣!”
“我是大明的臣。”周仪突然睁开眼,一脸憎恨地盯着面前之人,“朱宸濠,犯上作乱,不得好死,朱家列祖列宗正看着你!”
朱宸濠被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刺了一条,下意识一个巴掌打了过去。
“杀了,都给我杀了,还有那些典仗查武,都给我杀了。”朱宸濠后退几步,近乎咬牙切齿说道,“朱家的东西,能是他朱厚照的,为什么不能是我的,你是我的,她也是我的,周仪,我要把你,千!刀!万!剐!”
他拔出身边一个侍卫的腰刀,高高举起,冰冷的刀面明明倒映着所有人的面容,却唯独看不见对面那人和自己脸上的一丝神色。
不远处。
黎循传死死拉住想要冲出去的小姑娘,脸色煞白,看着不远处的尸山血海。
“是,是周叔叔!”小姑娘牙齿都在打颤,“他会给我买糖吃,是个好人。”
“别看。”黎循传把小孩紧紧抱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用力咬了咬舌尖,直到闻到一丝血腥味,这才让自己惊惧的心冷静下来,嘴里却还是颠三倒四地说道,“他不会成功的,没事的,走,我们去和文姐回合,名单,对还有武器库……”
他在夜色的笼罩下,抱着挣扎不休的小孩狼狈逃开,任由无穷无尽的血气在风中逐渐追赶上自己。
—— ——
“听说宁王府一夜之间抬出两百具尸体。”深夜的江家小院,姜磊悄无声息翻身下了屋顶,对着还未休息的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抬头。
“看样子是承奉周仪及其一家人,还有一些典仗查武,其实还有一些其他人,但宁王府人太多了,我们也认不全所有人。”匆匆而来的姜磊站在窗口,身形被夜色笼罩,唯有那张脸被桌子上的油灯照亮,露出一双布满血色的眼睛。
“所以,不知道那些人的家人到底在不在这里。”他最后说道。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陛下打算先让他们去先帝陵墓守灵,先安抚好宁王。”许久之后,江芸芸安静说起各地的税赋情况,“今年浙江和南直隶今年受灾,首辅有意减免赋税,九边因为蒙古内战,贸易量减少,海贸因为马六甲海峡被占据,贸易量也大幅度下降,河北和福建正在清丈,按惯例,这几年的赋税都是减免的,但九边的军饷军备,受灾地区的赈灾……”
年轻但依然有了白发的内阁首辅忧心忡忡地盯着眼前挑动的烛火,便是再好的容貌若是染上忧愁便也有了几分暗淡。
“江西的百姓……”她低叹一声,轻轻阖上眼,口气萧瑟,“还要受苦。”
姜磊盯着她鬓间的白发出神,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江西,太重了。
谁也不敢轻易替他们说没关系,便是已经名动天下,注定要名垂千史的的内阁阁老江芸也不行。
江家小院的烛灯烧了一夜,直到天色蒙蒙亮时,一直坐在屋檐下的江芸这才起身,准备去早朝了。
“你一夜未睡!”乐山一眼就发现不对劲。
江芸芸笑说着:“没啊。”
乐山反驳道:“什么没啊!我放了新衣服在你屋子,你是不是没发现!”
江芸芸哎了一声,没说话了。
“我半夜听到姜磊的声音了,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大半夜来找你啊。”乐山不高兴说道,“多耗身子啊,等会我就把门锁死,今后不准他来了。”
江芸芸笑说着:“人家翻墙你也管不住人家,行了,我的饭呢,肚子饿死了。”
乐山端来一碗面外加两个小菜:“今年蔬菜真贵,只买了几根野菜,你将就吃一下,回头我自己在院子里种一下,省点钱。”
“没事,我回头去你店里吃,你少操心家里的。”江芸芸抽空说道。
乐山嗔怒:“我不操心,你能让这个家变成一个猪窝,你这个小阁老也少操心我……哎哎,慢点吃,小心吃坏了胃,是不是昨天晚上饿了啊……我之前不是说了好几遍,晚上饿了就叫我给你去做饭,内阁的饭我瞧着是一般的,也就你不挑食都吃……你小时候饭量多好啊,一天要吃好几顿呢,你看看你现在,饭量都少了,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乐山坐在她边上择菜,嘴里不停地碎碎念着。
江芸芸笑眯眯听着,看时间不多了就站起来说道:“行了,大管家,你看好家,我去上班啦。”
乐山紧跟着站起来,跟在她后面说道:“瞧着这天会下雨,要不要带伞啊,算了,要不我去接你吧……”
“不要了不要了,有人接送的。”江芸芸摆了摆手,健步如飞走了。
没多久,姜磊就抱着手臂晃晃悠悠走了过来,故意站在台阶下,对着乐山阴阳怪气道:“别把门锁死了。”
乐山气得直跳脚。
姜磊摇头晃脑,慢慢悠悠跟在江芸芸身后走了。
下朝后,几位阁老回了内阁把刚才朝廷上的说的几件事情商量了一下,只最后江芸芸说道:“介夫也该回京了吧,也没有阁老守孝满三年的道理。”
原本正在讨论今年免税额度的阁老们齐齐抬头。
“年前征召过一次,但介夫说自己与母亲关系极好,不愿辜负人伦,还上了陈情表,把陛下都看哭了,所以就同意他守孝三年的要求了。”王鏊委婉说道。
“他之家为家,可国之国也为国,如今国家正是需要他们的时候。”江芸芸笑说道,“请他回来吧。”
梁储震动,有一点不可思议。
他是知道王鏊打算今年退的,若是当时杨廷和没回来,这个首辅的位置应该是毫无悬念地就要落在江芸头上的。
杨一清也侧首看她。
——江西的事情比他相信中的要严重。
王鏊想了想,看着身边的三位同僚,除了江芸,大都是六十往上的人了,这么大的工作量也确实辛苦:“这一两年大家也是辛苦了,那我就在上一道折子吧。”
“有劳。”江芸芸点头。
这边杨廷和回来的消息还没确定,不知如何传出了点风声,导致众人猜测不停,暗想内阁的天是不是要变了,那边远在江西铅山县潜心学问的费宏,却一夜之间遭遇灭顶之灾。
第五百三十九章
“什么?死了两百多人。”王鏊惊惧, “那费子充呢?他没事吧?”
“没消息。”江芸芸神色凝重,“铅山县县令已死,县丞重伤, 但有传言铅山那货土匪捣毁城门,抢劫了县城,劫掠乡民二百余家,后又冲入费家肢解了不少费家宗亲, 悬门示众。”
“什么!”梁储惊得瞪大眼睛,嘴皮子都哆嗦了一下, “肢,肢解?”
内阁四人被这个消息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时间面面相觑。
费宏在京城做官时一直在礼部分管藩王的事情, 对诸位藩王一向是不假辞色,态度严厉的,之前江芸推行藩王条例,他也是大力支持的, 甚至很多素材都是他提供的,因此他也得罪了不少人,不少藩王背后骂他骂得格外过分, 但这些人到底也是有一丝忌惮,不会对着他贴脸开大。
虽说之前回家的路上碰上船只倾覆,众人也有一些阴谋论, 但更多人则认为是意外, 毕竟每年行船触礁也是常有的事情。
“好猖狂的匪盗,定要严惩!”杨一清回过神来, 厉声说道, “如此飞扬跋扈, 不可不除。”
“严惩!一定要严惩!我看这些人就是故意的。”梁储也跟着愤愤说道,“杀人分尸,好狠毒的手段,这是对朝廷的挑衅。”
王鏊没说话,反而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
江芸芸如今已经坐在王鏊下手边,这些年内阁进进出出,唯有她跟门口的大树一样,好似扎根在这里,两代帝王的信任让她地位稳固。
她手中捏着江西加急送来的急报,眉心紧皱,只片刻之后,察觉到同僚试探的目光,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来,环顾在场的三人,把手中的折子倒扣在手心中,这才笑说着:“这就让江西巡抚孙燧全省戒严,再让他亲自去铅山县主持大局。”
“如今入了秋,大雨不断,秋税断绝不说,各地盗匪活动更加猖獗,布政司之前就回折说清丈土地之事要推迟,提刑按察使司也说当地监狱爆满,希望能大赦,减缓压力,都指挥使司的兵改,王守仁也不过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迟迟不能顺利推行。”杨一清沉声说道,“如今铅山县一事,当一个巡抚怕是不能了。”
江芸芸笑说着:“那杨阁老当以为如何?”
杨一清明明起了一个调子,但却在开口时看了一眼江芸芸,思掇片刻后谨慎说道:“只怕春风吹又生。”
事已至此,众人皆知这些匪患怕也不是这么简单。
一个能在江西祸害十多年的匪患,从一个不起眼到现在震惊朝野的祸害,江西的地方官以‘其地者惴惴,以得去为幸’,此事就不能简单归咎于盗贼一事。
“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江芸芸平静说道。
“还要多急啊,之前我就听说都指挥戴宜死于非命,还有布政使郑岳和御史范辂一个个请辞离开,是了,还有上任巡抚王哲和董杰都是突然病逝的,南昌知府郑巘、宋以方竟直接被盗匪掠夺,数月才放回,这个,这个江西已经无法无天了啊。”梁储站起来,背着手在屋内急得直打转,不悦说道。
“当官的他们尚且不放在眼里,治下的百姓又是如此水深火热!就该让人领兵,直接去江西把这些人都镇压了。”
江芸芸还没说话,王鏊先一步摆手:“不可不可,如此兴师动众,今年两税都收不上来,边贸和海贸也各有问题,大同那边刚来信说察觉小王子的大军异动,西南那边一向又是养不熟的,每次必添乱,不可鲁莽。”
梁储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江西之事实在骇人听闻,偏只在今年好似突然展开一角,令人闻风丧胆。
“那,这会不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啊。”最后,他站在江芸芸面前,低声问道,“费子充到底是从内阁出来的?”
江芸芸眉眼低垂,平静说道:“那他们在此刻应该站出来。”
—— ——
孙燧弘治六年的进士,出生于浙江绍兴府,前两年因江西巡抚不是莫名病死,就是不到一年就要请辞离开,他在关键时刻接下这个职位,只不过是赴任时把妻儿送回故乡,自己只带两个书童上路。
“都这样了,内阁怎么还不直接派兵把宁王这群人抓起来。”副使许逵愤怒说道,“难道还要对宁王抱以期待吗?”
孙燧把内阁的诏令仔仔细细看完,这才打开第二份信件。
“谁送的?”许逵随口问道,“还戳了红印,是密件?”
“江阁老通过锦衣卫送来的密信。”孙燧平静说道。
“什么!”许逵猛地站起来,一脸不可置信,“你竟然,不对,锦衣卫,不对不对,你怎么和江阁老私下通信?你们,你们很熟?你不是杨阁老推荐来江西的嘛?”
孙燧没说话,只是把手中那短短几行字的信封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许久之后他神色似乎有些失神,可到最后还是缓缓把纸张折上。
“怎么了?说的是什么?我能看吗?”许逵被挤得抓耳挠腮,“是对江西有别的考虑,是要我们瓮中捉鳖嘛?还是要我们先发兵,打他个出其不意,朝廷马上就会回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