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帝王,温柔说道,“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们拥有的太少了。”
朱厚照被那一眼看得耳朵都红了,只能哼唧了一声移开视线,嘟嘟囔囔告状道:“就你看谁都是好人,活该你那个师兄悄悄欺负你。”
他脑袋凑了过来,理直气壮地挑拨离间:“说你的那些坏话都是他带我去听去!”
江芸芸失笑:“偏听则暗,兼听侧明,杨阁老也是担心陛下被我蒙蔽了而已,陛下不是要听谁的好话,谁的坏话,而是要透过这么话,去听天下百姓的呼声呢。”
朱厚照没挑拨成功,又被教育了,只好长长叹气,只是很快又话锋一转:“那我也不是一个字都没听到的,比如我就听到现在百姓需要我去把蒙古人打跑,不如放我去大同吧。”
“不行。”江芸芸头也不回就走了。
“江芸!你怎么这样啊!”朱厚照一计不成,第二计又失败了,气得直跳脚,跟在她后面碎碎念着,拉着她的袖子,理直气壮又可怜兮兮哀求着,“我还没见过蒙古人,让我见一次吧,让我见一次吧,好江芸,呜呜,江阁老,你好冷酷无情啊。”
江芸芸简直是被磨得没脾气了,眼看到了内阁门口了,这人脸都不要了,只好停下脚步,一本正经打量着朱厚照。
朱厚照挺直腰杆,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江芸芸看。
“兰州秦知府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对兰州知府人选可有想法,他在折子中写道,今年兰州边贸的有一些不对劲。”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去年蒙古内战不断,用来买卖的马匹骤减,还从我们这里买了很多马匹,铁骑和粮食我们管控,但私下交易量也不小,陛下认为蒙古这次能分出胜负吗?”
朱厚照耷眉拉眼,蔫哒哒说道:“难吧,你选的那朵花对内对外都颇为凶狠,亲族旁支杀了不少,但蒙古太大了,一旦她远离故土亲征小王子,后方就会先乱起来,我认为她肯定是想等一下的,等到这一波反她的人都死光,她能更好地控制整个永谢布。”
“那小王子呢?”江芸芸反问。
朱厚照没说话了,思考了半天突然抬起来头来,认真思考起来:“小王子显然顾虑少一些,他是正常的继任,若是真的要远征,阻力少一点,不过,蒙古自来就不是一条心,要是真想他们打过来也很难。”
江芸芸笑着点头:“陛下真知灼见。”
朱厚照被夸了,非常高兴,但面上还是板着:“就你整天哄我。”
“当年先帝还在时,改革三大营,微臣曾问过陛下,打仗需要考虑两点,第一是为什么非打不可,第二则要打了之后我们到底要如何解决前一个问题。陛下可还记得?”江芸芸笑问道。
朱厚照点头:“记得的,可我拿到了很多答案,却没有你的答案,是因为耗费人力财力吗?可现在我们维持边境的和平难道不是需要这些吗,把他们打服了不是一劳永逸,我们也能安心做别的事情。”
江芸芸笑着点头:“可他们打得服吗?当年太祖太宗本人文韬武略,手下也是能臣悍将众多,可到最后也只是分化拉拢而非赶尽杀绝。”
“你是觉得蒙古人本来就打不死?”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汉武帝都打灭匈奴了呢。”
“匈奴南北分离,一部分归顺,一部分远遁走,他们不是被歼灭的,是被逐渐融合的。”江芸芸平静说道说道,“即便如此,大汉当时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可没了匈奴,北方还是有很多外族侵扰,鲜卑、羌、氐又或者羯,后续西汉再无能力组织反抗。”
朱厚照眉心紧皱没说话。
“为什么非打不可,因为要国破家亡,亡国灭种,到了这一步,我们不得不堵上一切,又或者要立国立威,故而要一击毙命,不可让人看轻。”
江芸芸温柔看着面前的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大明到了这个地步吗?也有这个实力了吗?”
朱厚照黯然摇头。
便是那些老祖宗都没这样的实力,传到现在的军队能留存一般这样的本事就已经是主将厉害了。这一点,朱厚照自己浸染军事多年,也是非常清楚边境的状况。
“那就是第二个问题,若是真的打了,又要如何解决第一个问题,打都打了,后续要如何安抚?”江芸芸面容平和,声音冷淡,“几十万的蒙古人全部坑杀,不留一个活口,永绝后患嘛。”
朱厚照倒吸一口冷气,连连摇头。
“让他们敬之畏之,离不开我们才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江芸芸平静说道,“蒙古内部有人推动团结一致,我们大明也该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只有保持足够强大的威慑力,那这条平衡线才能一直维持,这才是真正的战争。”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种理论,眼睛睁大,看着她眉眼中的坚毅,这么一瞬间,冷酷和悲悯在她深邃的眼波中流转。
—— ——
“等不了了!”宁王府,朱宸濠咬牙切齿说道,“京城现在正是乱的时候。”
“我们的人都被拔除了,现在突然传来这个消息,多奇怪啊。”李士实坚持说道。
都指挥葛江不耐说道:“可不是我说的,是毕真的人传来的消息,陛下跑了,杨一清都去追了,江芸非要开边贸,导致边境现在汉蒙混乱,朱厚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毛孩,可不是一下就被抓了。”
这个消息一传来,毕真也震惊了许久,可几下分析下来竟觉得非常符合他对爷的想法。
坐不住,爱打仗,性子跳脱,虽说骑射确实厉害,但到底还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他走之前,陛下就一直唠叨着自己的三千精兵要无处可用,这要是真跑了也不是不可能。
要是偷偷跑肯定不能带出很多人,身边守卫一松懈,被蒙古人抓了也是情理之中。
毕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但他不想掺活宁王的事情,这才告知都指挥葛江,自己只当是最后的渔翁,要是宁王成了,他也有一个从龙之功,要是不成,他回头直接把人卖了,也还来得及。
李士实一听更觉的奇怪:“那京城怎么一点江芸的消息都没有,她的那些反对者这个时候难道不该群起攻之,把她撕碎吗?前朝的例子还在这里呢。”
葛江冷笑一声:“偷偷!你知道什么是偷偷吗,要不是有毕真的消息,这消息我们未必知道,江芸什么本事,整个京城,不对,是大明,都被她看管得严严实实的,小小一个京城,瞒住一个消息不是简简单单,轻而易举。”
“是这个道理。”朱宸濠附和道,“她江芸刚大发雷霆,杀的杀,贬的贬,京城更是高压,谁敢去触她的霉头,要我看,她肯定是用这件事情来压朱厚照失踪被抓的消息。”
“可,可这能瞒多久啊。”李士实挣扎说道,“被发现了不是反扑的更厉害吗?”
“那就继续杀啊。”葛江不屑说道,“这个女人,心狠手辣得很。”
李士实没说话了。
重重迹象都在表明京城似乎确实有事。
毕真到底是大太监,谁还能压的过他不成,消息的可信度非常高。
可,他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黎循传和王守仁还在江西呢?”最后,李士实还是被心中无穷无尽的执念所淹没,低声说道,“还有新来的新巡抚孙燧也不好对付。”
殿内三人对视一眼,烛火晃动,两侧的柱子影子落在他们阴暗不定的脸上,几分暗涌不定的心思便澎涌而出,野心和欲望几乎瞬间冲刺整个大殿。
半晌之后,朱宸濠平静说道:“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第五百三十八章
八月底的时候, 京城突然来了一阵流言,说江西的黎参议已经病重到一个月不见人了,朝廷的圣旨也是左承宣布政使接的, 但是奇怪的江西当地并无太大的风波,反而京城好像一个个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睛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即,有人斗胆上折子要求黎循传不如养病归家,清丈土地之人另寻他人, 但这份折子石沉大海,也有人去找除江芸以外的阁老们打听, 奈何阁老们一个个只是摇头,不说话。
事已至此,大家对此事开始讳莫如深, 不敢多言,只有关系的人开始暗地里悄悄写信给在江西的好友,但回信还没收到就被更大的消息占据自己的脑子。
原是刚到九月的第一天,突然有几个形容落魄的人开始敲登闻鼓, 自称是宁王府典宝阎顺、典膳正陈宣、刘良,他们千里迢迢赶赴京城就是为了揭发宁王朱宸濠的不法之事,甚至还爆出一些前朝往事, 比如贿赂已经落马的钱宁等人。
一时间舆论大涨,本来之前江芸突然雷厉风行同吏部一起处置了不少官员的事情突然被重新翻了出来,当时众人议论纷纷, 奈何江阁老手段强硬, 内阁其他人避之不及,皇帝更是不见人, 这些雷厉风行的手段已经让人闻风丧胆, 背后骂声不断, 控诉她一手遮天,毫无王法。
不过之前就隐隐有传言就是这些人和江西的事情有关,但这话翻来覆去也没证据,故而被人归结于是江芸支持者洗地的话,但现在宁王有不法之心的事情当真爆了出来,大家一时间心有戚戚,都开始回想起当时可有做不得体的事情。
——“宁王此人野心勃勃,在京城一直沽名钓誉,收买官员为自己说话,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应该连同那些为他说话的官员一起严惩。”
这样的论调甚嚣尘上,可出人意料的是内阁没有太大的动静,就连陛下这几天也格外安静。
“宁王上了申诉的折子,说他们之前因为怠慢王妃祭日被他狠狠责罚了,故而心生怨恨。”宫内,朱厚照随意把折子递了过去,随意说道,“还说他对王妃念念不忘,历来对她的祭日格外看中,只可惜这么多年膝下无子,无法大办特办,所以对这些人怠慢之事格外愤怒。”
阎顺等人跪在下面连连喊冤:“宁王和王妃感情格外生疏,当日王妃薨了也不曾去看过,这些年从未举行过什么祭奠。”
“当年还碰巧碰到先帝驾崩,王妃第二日就下葬了,匆忙到就连家人都没见到一面。”
“王妃死后,她院中伺候的人这些年我一个都没见过,完全不似他说的这般睹物思人。”
“王妃和王爷成婚第二年就依然离心离德,很少说话了,王爷也不再踏入内院了。”
几人七嘴八舌把宁王府的事情翻了个底朝天。
“听上去宁王妃的死有蹊跷啊。”朱厚照嘟囔着,“他家王妃我记得是娄家的旁支,读书人家,书香门第,怎么这些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江芸芸把这份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随后合上,颔首说道:“他是亲王,哪怕有宗藩条例,就是杀了你们也有豁免权,顶多是让陛下停放几月岁禄,又或者申斥一番。”
阎顺等人脸色大变。
朱厚照撇嘴:“他的鬼话我可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据锦衣卫说,王妃死后,娄家和宁王府不再走动。”江芸芸突然说道。
朱厚照不甚在意,甚至促狭道:“那些读书人不是很重清名吗?李阁老的续弦不是也是成国公之女,成婚后和成国公也鲜少往来,少有几次也都是因为你呢,就连后来李阁老的女儿嫁给衍圣公,他也是当年办公时经过山东才看了一眼。”
江芸芸笑了笑,但很快又笑不出来了。
因为在李东阳兴冲冲借着公办,有了光明正大理由,能去看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后没多久,年仅二十八的小女儿就溘然长逝。
两人当年在孔家会客厅慌忙见到的一面,却成了父女两人的临终一面,为此李东阳还大病一场,为自己本就久病多年的身体雪上加霜。
“娄家女当时嫁于宁王,风光无限,郎君们得到了这么多好处,只可惜在她死后,却没有人愿意为她哭一哭。”最后,江芸芸神色寂寥地喟叹一声。
宁王妃死的如此蹊跷突然,偏这些年一直都无人说起,让人恍惚以为宁王府的后院还禁锢着这样沉默无声的女子。
她即伤心这位不知名的娄家女子因政治而死于非命,又庆幸当年并非娄素珍去滩上这摊浑水。
朱厚照不笑了,立马一本正经坐直身子。
“你们的家人锦衣卫还在寻找,只你的女儿,不知为何,一直找不到。”江芸芸说回正事,扭头去看阎顺。
阎顺脸色大变。
江芸芸环顾这几人的面容,有庆幸也有惊惧,但更多的是迷茫和不安。
“一开始早就该自己安置好的。”朱厚照忍不住嘟囔着。
那些人低下头不再说话。
江芸芸在心底叹气。
早早安排好家人,容易打草惊蛇,可若是不早早安排好毫不知情的家人,那就是把他们亲手往火坑里推。
这自来就是两难的选择。
如今,她自己也处在这样的煎熬中。
江芸芸把手中的折子递到一边的小太监手中,平静问道:“我再问一遍,你们当真是自己出的江西?”
—— ——
宁王府
深夜,但府中灯火通明,渐凉的晚风中桐油味刺鼻浓郁。
校场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
“周仪,我就问你,是不是你主使那些叛徒入京的?”朱宸濠站在正中那人面前,垂眸,淡淡问道。
跪在正中的是一个头发半发白的男人,他衣衫凌乱,一言不发,眉头紧皱间神色严肃,一看就是平日不苟言笑之人。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是枉我对你如此信任,不曾想竟然是你背叛我。”朱宸濠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深深看着面前之人,“我本想着好好待你的,你年少读书时总是惋惜陈公台死在白门楼下……”
一直沉默的周仪抬头,注视着面洽的王爷。
“我自然都记着呢,我们以前关系还不错,不是嘛,你读书好,脾气也好,只可惜你年纪轻轻就被你爹送来做了宦官,一股子傲气,连着陈宫的大门都进不去,我大发慈悲让你做了承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