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太监是洪熙元年设立的职位, 以王安为甘肃镇守太监始。
此前镇守中官未用镇守太监之名义,之后宦官总镇一方以此开始,直到正统间, 各省各镇皆有镇守太监。
他们本限于军事,后随着地位逐渐提高,推及到地方行政,权力益重, 造成的祸害也就越大,到现在已经成了不可言说的阻碍。
河南因为被纳入今年的清丈土地的范围中, 又因为河南自古就因为地处中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百姓人口密集, 故而不可生乱,所以前几年就先行派了巡抚先去视察,整顿吏治。
李充嗣以治行卓异被江芸芸一眼发现。
他是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后选入翰林院庶吉士, 两年后就授刑部河南司主事,审鞫多所平反,但后来受刑部“索囚贿案”的牵连, 调任岳州府通判,期间又因为监督粮食储备有方,而被大肆褒奖, 后因调查九溪地区的夷人案件, 使得汉夷矛盾得以化解,从而在弘治九年移随州知州, 功绩卓越。
其中最让江芸芸多看一眼的是, 当时正值饥荒, 街巷凋敝,他曾推行一种义仓制度,鼓励民间捐赠粮食,从而灵活执行赈灾标准来应对饥荒,江芸芸一看他的履历,就知道河南的事情应该让他去。
这次李充嗣上折子弹劾这群太监,理由是——近来镇守太监进贡,有古铜器、窑变盆、黄鹰、角鹰、锦鸡、猎犬、羔羊皮之类,皆假名科敛,为己行私取财。此外,又有拜见银、须知解、图本银、税课司银、以及椿草、马价、甲夫、河夫等银,动以数十万计。而左右随从,卖马,卖布,卖纸钞铺陈,又沿途抽索客货,其弊甚多。请行禁止以甦民困。
江芸芸把折子掏了出来:“此事最严重要要追究到镇守宦官廖堂。”
朱厚照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这人是谁推荐的?”
谷大用知道这是问自己的,但心中犹豫不定,沉吟片刻后才谨慎开口:“是已死的罪人刘瑾。”
江芸芸面无表情站在下面。
朱厚照接过折子看了看,皱了皱眉:“下旨,不准下人假名科取,若是再有巧立名色,科敛剥削者杀无赦。”
谷大用悄悄松了一口气:“奴婢这就去拟旨。”
江芸芸笑说着:“还请谷公公稍等。”
谷大用停下脚步,心中警铃大响、
他身边也有不少徒子徒孙在各地镇守,这些年也不算太安分,但他本人其实并不想和江芸对着干。
不仅是江芸当年的那一番话,给足了他往上爬的动力,更是他是跟在陛下身边最久的一个太监,从一个小小的长随到如今在司礼监说一不二的大太监,他太清楚,江芸此人对陛下的影响力了。
这样的感情不单单是陛下汹涌澎湃的爱意,更多是自年幼起就开始耳融目染的教育和爱护。
江芸对陛下的感情,他不想评价,但这些年江芸对陛下的照顾并不比先皇太后少,甚至可以说,她是最懂陛下的一个人,纵容偏爱,给了年少孤单的太子殿下最大的关怀。
先帝太后,甚至二皇子都很好,但江芸总是不一样的。
朱厚照不解:“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江芸芸笑说着:“守备太监的设立最早在南京、凤阳和天寿山,这三个地方,一个是太祖陵,一个是太祖父陵,一个是自太宗到历代皇帝的陵墓,留下守备太监是为了大明江山永固,无可厚非。”
朱厚照像是明白她的言下之意,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自来边关多变数,我们身居京城不得不防,自仁宗一来,大明九边就都有镇守太监,譬如甘肃,离京城偏远,又为九边最西之地,同时还需要负责监控西域和蒙古,地位相当重要,且当地百官尽不尽心,士兵是否兵强马壮,也需要镇守太监来约束监督。”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并不是如李充嗣一般大肆批评镇守太监,反而点出了他们存在的必要性,甚至对此报以极大的赞同。
谷大用眼珠子微微一转。
朱厚照对此并不意外,江芸是他见过对太监最友好的文官,甚至还会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每年宫内放出的大量太监和宫娥,她都会妥善安置好。
“那,听上去你是不赞同李巡抚的意见?”朱厚照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笑:“根据《大明会典》所说——总镇一方者曰镇守,守一路者曰分守,独守一堡一城者曰守备,陛下应该对这些内容也很熟悉吧。”
“武将的升官体系,这些镇守太监看的就是这些人。”朱厚照点头说道,“朕觉得并无问题,边关之将素来变数多,自来边关叛变者不计其数,勾结当地官员也是常事,京城要对边关了如指掌,光靠御史可不行,这些太监对朕最是忠心。”
江芸芸颔首:“自然,微臣并不疑心这些守备太监的忠心。”
她甚至还举出一个例子:“听闻宣德十年,宣府镇守太监赵琮在任期间就极力主张,整备军武、修筑堡垒,使得寇闻远遁,边徼为之晏然,可谓是为宣德帝牢牢守住边境安全,令人敬佩。”
朱厚照点头,果然对此也非常上心,脱口而出:“不止是他一人,天顺年间,湖广镇守太监就曾随军去辰州平叛,可见他们也不是光光躲在后面的。”
江芸芸颔首:“他们的用心,陛下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
朱厚照没说话,继续等着她说下去。
“微臣认为当年仁宗选择让太监去监督百官之事,是为了国家更加稳定。”江芸芸温和说道,“但陛下可有想过,为何明明出发点是好的一个政策,为何到现在不论在官员还是百姓口中,风评都不好呢。”
朱厚照果然顺着她的话思考下去。
“太祖有言:内外官满三年为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黜陟,这些镇守太监却一直都没有这样的制度,如此只要有一颗老鼠屎,那就会坏了全部的粥。”
江芸芸终于说出今日的目的。
朱厚照不解:“太监也要考核,听上去也很是很荒诞?”
江芸芸平静又坚定说道;“为何荒诞,我们科举靠上来的是官员,那太祖设立十二监、四司、八局,共二十四衙门,这些人从刚入宫开始就需要读书明礼,最后一步步走到司礼监,最后被陛下信任,派往各地,我们称之为内臣,既然都是臣,为何不能考核。”
谷大用一听,逻辑完美,心中顿时紧张起来。
朱厚照果然听进去了一二,但他其实也心知这些太监的晋升可和文武百官的晋升不能比,故而委婉说道:“他们这些人,论事读书识字,还是做官做人,如何能和你们这些寒窗苦读的读书人相比。”
江芸芸笑说着:“陛下觉得他们学识不好?”
朱厚照点头。
“那要做的是提高内书堂的读书效率,让他们也学会四书五经,做人道理。”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这些小黄门都是因为无法生活才入宫,明明是皇宫并不嫌弃他们的粗鲁无知,大胆地接纳这些人,那他们就该好好读书,报效陛下才是。”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这个理论,听得眼睛微微睁大。
“再者,这些人深受皇恩,就应该知道陛下的不易,也要深知自己若是在外面做的不好看,丢的是陛下的脸面,微臣认为大部分的镇守太监一定是想好好为陛下做事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谷大用听得后背直冒冷汗。
“先帝时期,福建两广总有倭患为患,但当时的福建镇守太监邓原为君解忧,极力督促福建各地勤加训练。请求备倭指挥五年一换,以免勾结倭寇,又坚持巡海官三月一巡,不留余力地宣扬大明对边境的威慑力,种种举动大力减轻了倭寇对福建沿海的危害,保护了百姓的安全和财产,如此行径,知道的人却又不多。”江芸芸一脸惋惜。
朱厚照点头:“只可惜邓原前几年病退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可见宦官之中并非都是无能之辈,反而也充满了能人,期望为陛下尽忠,为大明效力。”
朱厚照又是跟着点头,甚至颇为满意:“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谁知,江芸芸笑着看向谷大用,和气说道:“就像谷公公对边境之事也颇为了解,解了不少陛下的疑惑,不是嘛。”
谷大用不知何意,听得冷汗淋漓,面色微微发白,愣是不敢说话。
“故而,微臣认为如今外臣和内臣并行的双轨制度依然无法改变之下,既然对外臣的考核亦然严密严苛,那对更关系陛下声誉的内臣的考核也不能落下。”
江芸芸顺势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折子:“还请陛下推行内官考核制度。”
朱厚照看着还未大干的墨迹,瞪大眼睛:“刚写的?”
江芸芸平静说道:“不过是略有感想而已。”
谷大用对此无能为力的闭上眼。
——什么略有感想?只怕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罢了。
—— ——
一场轰轰烈烈的太监考核在鸟语花香的四月拉开了帷幕。
江芸芸的考核逻辑是,内外官员不能成为上下级关系,但两角关系自来就很脆弱,所以这套关系一直出了问题,所以她引进了御史。
是的,自此延续大明官场直到覆灭的,最稳定的考核三角关系出现了。
御史考察百官,百官监督太监,太监死盯御史。
也就是现在的太监再也不能像正统时的宣府独石一般,一个小小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弹劾宣府所有官员玩忽懈怠的滑稽之事,今日他们只能弹劾御史,如此权力缩了近一半。
整个太监群哀嚎遍野,一场权利的洗牌自江芸拉开帷幕,内部开始自我厮杀起来,再也没空管外朝的事情,不过半年,大小太监焕然一新。
又一月,翰林院突然多了新规,原是每年教授内书堂小黄门的读书也有考核指标,不能再敷衍了事,甚至恶言相向。
虽然太祖定制,不许内侍识字,以防干预政事,但后来永乐时,开始选内使十岁上下者二三百人学习,通常老师选翰林官四员来教习,但自来读书人看不上太监,故而教书都很是敷衍,这些太监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
“你倒是给我们翰林院找了个好活计,一个个都没有人愿意出面的。”某日,刚升左春坊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的顾鼎臣把人拦下,叹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总会有人愿意的,这可是陛下亲自开口的事情。”
“自然有,惟中第一个响应了。”顾鼎臣说完,又想着两人大概是不认识的,就解释着,“惟中是和我同一届考上来的进士,姓严名嵩,袁州府分宜县的。”
江芸芸雷达立马被引动,一下子来了精神:“谁!”
第五百三十一章
江芸芸听到严嵩这个名字好几次了, 这算是她在这个时代听过的少数的,震耳欲聋的名字,但几次打听下来, 却又觉得这人和记忆中的人略有不同,直到今天,她穿过翰林院长长的游廊,打算亲自去见一下这人。
严嵩听闻这位权倾天下的江阁老是来见他的, 立马诚惶诚恐站起来,一脸不安地低着头, 神色窘迫犹豫,但又有一丝雀跃。
他边上的同僚也跟着站起来注视着站在门口的年轻阁老,眼神交汇间露出好奇打量之色, 一时间气氛紧张又兴奋。
按照他们现在的身份,要想见到这位过分年轻的阁老还有的是时间,故而他们大都是远远见过一面。
这样的人远远看着只觉得光芒四射,灿烂耀眼, 凑近了看更觉的温文尔雅,麟凤芝兰。
“你就是严惟中。”江芸芸对着这些年级可能比她还大,但却又算是她后辈的翰林学士们颔首, 态度平和温柔,随后目光看向其中一人,笑问道。
听说面前的人只比自己大两岁, 目前是正七品的翰林编修, 穿着青色的官服,留着文人最喜欢的胡子, 瞧着文弱清瘦, 还有一丝清高斯文。
人人都说江阁老脾气极好, 说话素来温柔动听,严嵩却从未有过这样的紧张,那声音明明格外动听,但那双眼睛却又好似黑暗中潜藏的野兽,正不动声色牢牢把他巡视着,似乎要把他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是,下官拜见江阁老。”严嵩小步快走上前,谦卑行礼,后背一阵阵发凉,不敢抬头去看面前的人。
“听闻你因病,退官十年。”江芸芸的目光点到为止,眨眼间那点攻击性便被收敛,露出平易近人的神色,“身体可还有大碍?”
外人一听这话心中惊讶江阁老竟然还能知道这事,心中不由揣测起来,也对严嵩多看了一眼。
但严嵩却不由冷汗淋漓,暗想自己和这位江阁老是否有过过节。
他不认为一个政务繁忙的内阁阁老,应该知道自己这位十多年不曾晋升的翰林编修的如此小事。
“依然痊愈。”严嵩硬着头皮,谨慎开口,“多谢江阁老惦记。”
江芸芸颔首:“听闻你自愿入内书房教授这些小黄门教书,可是真的?”
严嵩更是不安。
宣德年间始办内书堂,位于司礼监院内,第一人山长就是大学士陈山,后来以词臣任之,但后续宦官和朝臣的矛盾越演越烈,导致这个教书先生就成了编撰编修又或者是侍读侍讲之类的官员。
没多几年,两边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内书房形同虚设,只是如今被旧事重提,能进翰林院的人放在外面也都是被人追捧的读书人,一路过关斩将才能来到这里,现在要去教宫内的小黄门,一个个都觉得受辱,响应的没几个。
严嵩是在一片反对中,第一个响应的翰林官,为此还受到不少非议。
“是,下官认为若是宦官识字明礼,更有利于朝廷稳定,故而愿意入内书堂教书。”他垂眸,最后还是克服了心中的恐惧,试探说道。
“难道不怕他们干政吗?”江芸芸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