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这张说他在七月初看到的外来人,但从未有过接触, 但在外来人二十四日进攻时, 这人,还有这人, 再这一次都默契地没有出海, 因此没有收到顺势。”江芸芸把其中几张拿了起来, 放在一起。
“这几张说他们只是远远看过,但没想到在二十四日出海时遭到无差别的攻击,损失惨重,以至于对整个外来人都颇有微词。”
“这几个人没说实话。”江芸芸反手指了指第一堆的几张纸,“他们对外来人颇有好感,你看这人说的‘红毛鬼答应他们占领了此地也会对明朝的商队格外优惠’,再结合一开始的这些被波及到的商队,这句话应该是‘对和他们合作的人有优惠’。”
“这几人二十四日没出海,说不定就是运气好,当日没准备出去呢。”谢来提出质疑。
江芸芸笑说着:“这几人我恰好也认识,都是在琼山县开海贸后从两广各处落户琼山县的,从琼山县顺风顺水去爪哇大概需要十五天。”
她慢条斯理解释着:“他们说他们是六月五号一起结伴走的船,走了十八天,也就是说在六月二十三号到的,他们也就耽误一个月了,别小看这一个月,船只维护,人员补给,都是很大的一笔开销,很多人在当地找不到生意的时候,大部分选择都是启程去其他地方,不可能空船回大明,这样来回一趟的损失太大了,大部分人二十四日被袭击都是因为他们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你是觉得他们停留一个月不太正常。”谢来问道。
“是太不正常了,不是一个逐利的商人会做的事情,除非是有一个更大的利益在等着他,让他不得不牺牲掉眼前的利益。”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谢来佩服说道:“你这个办案能力就是好的,真该在你还读书的时候,把你抓来锦衣卫干活,诺,第二份供词。”
江芸芸失笑:“跟我来这一招。”
“我怕你脑子一热要掺和这事。”谢来老实巴交说道,“好多人给我打过招呼了,叫我不要在和你一起胡闹了。”
江芸芸笑着那个纸张没说话:“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这么关注这条海峡。”
“海峡是什么?”谢来不解问道,“这不是他们打仗吗?和海峡又有什么关系?”
“钱掉在地上你知不知道捡。”江芸芸笑问道。
谢来想也不想就说道:“那肯定捡啊。”
“是啊,好东西才有人抢啊。”江芸芸低声说道。
谢来突然一怔,想是回过神来:“你是觉得那个,位置很重要?”
江芸芸把手里所有的内容都看完了,随后捏着那几张纸的边角无意识地卷了卷,神色迷茫,但又格外凝重。
“还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谢来好奇问道,“说来我和你一起分析分析啊。”
江芸芸许久之后抬起头来,盯着面前抓耳挠腮的人,犹豫说道:“这两边人,不是一路的。”
她舔了舔嘴巴,突然靠近谢来,认真说道:“我是说,还真不是东南小国之间的内斗。”
谢来看着骤然靠近的人,脑袋往后移了移:“什么意思?难道还真的是这些人嘴里的鬼,从海里上去打他们不成,皮肤惨白的水鬼吗?”
江芸芸陷入沉思中,随后指着其中一句话说道:“这些商人,野心竟然长得这么快,他们根本不是无辜路过被牵连,他们想要霸占这个港口,海贸越来越多,这代表利益瓜分的热越来越多,若是可以直接釜底抽薪,占据这个海峡,肯定是最好的选择。”
谢来眼珠子往下一看,也看不到几个字,但看她的脑袋还没缩回去,只好伸出两根小手指,悄悄地把她脑袋推回去,然后自己的脑袋紧跟着挤了进来:“哪里啊,我看看……‘海峡来来往往这么多船都是大明的商船,我们根本不会害人的……这些人长得跟鬼一样,我们看一眼就心里害怕的……’,看上去也没什么问题啊。”
“青天白日如何能是鬼,但这个样貌的人肯定也不是我们我们这一片的人,我是说他搞不好是欧洲人……我是说他们搞不好是海另外一边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
“海另外一边有人?”谢来从纸上抬头,惊讶问道。
江芸芸语塞,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点头:“肯定有人啊。”
谢来皱眉,一脸不信:“真的假的?你哪里听来的?海这么大也有尽头,之前在琼山县那些在海里航行三十日都没走到尽头呢,是哪个商人去过了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故作无事地转移话题:“这些人还说他们手里的木仓很有意思,你们能拿回来给我们看看嘛?”
谢来想了想,随后一脸匪气地开口:“那些商人手里肯定有,一个个奸诈得很,一句话里半句话都是虚的,等我回头给你问问,肯定抢一把回来。”
江芸芸连连摆手:“你看看能不能低价卖一把来。”
谢来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冷笑一声:“一两银子,我就问他卖不卖。”
江芸芸低着头继续看纸张,就当没听到锦衣卫的强盗行为。
“他们打听到,在七月一日时,这群外来人就开始十八艘战船、一千五百多人的队伍要求释放战俘、商量赔偿以及割让一块土地来修建要塞的要求。”江芸芸对着其中一句看似微不足道的话,小声地重复了一句,“好眼熟的做法。”
“这是专门做木材生意的张声说的。”谢来不甚在意,“不过这群外地佬瞧着很是嚣张,再被拒绝后,没多久就发动了第一次攻击,但因为不熟悉当地潮水涨落的规律,所以战船没有进入河道,再等待潮水涨起时被当地人组织的队伍打跑了。”
“后面没打了吗?”江芸芸反问。
谢来不解:“被打跑了那自然就是跑了啊。”
“这些人千里迢迢,远赴重洋,被打跑了就算了?”江芸芸心思微动,“这样远的路途过来,就这么灰溜溜走了,多不划算啊。”
谢来和她对视一眼,毕竟和她共事多年,犹豫一会儿又继续问道:“你觉得还会打?”
“自然是还要打的。”江芸芸笃定说道,“还一定会攻下这个地方,从而扼制整个海洋的关口。”
谢来听不懂:“海洋也有关口?”
“自然有,还是天然的一个关口,大明所有船只都需要经过满剌加,去更远的地方。”江芸芸甚至直接掏出小炭笔在纸张北面画出一个堪舆,“你看这是我们的琼州,若是贴着海岸走就是安南,但我们一般出海的都是从这里绕一圈,一般看到这个独猪山一直往南开就能正式出海了,出发后我们沿途会经过……”
江芸芸直接画了一个琼州的大小左右,左右各给咱延迟出两边海岸线,最后对着右边的岛屿说道。
“这里是吕宋,他们的南端是蒲端和古麻腊郎,他隔海的西面有一个占城的航口,这里也是一道生意线,又或者,你从这里补给,开始更远的形成。”
江芸芸很快就把那块地域上的几个小国家都画了出来:“这是真腊,这是暹罗,在北上就是我们大明的各种宣慰司,满剌加在哪,就在暹罗这狭长地形下接壤的。”
一张简单但分布格外清晰的堪舆图突然就出现在谢来面前,谢来看的眼睛都直指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连忙把纸张盖住,警觉说道,“我之前在兰州就见识过你走路画图的本事,你现在已经厉害到听到别人走几句就能画出外面的舆图了!”
江芸芸哭笑不得:“自然不是,我之前在琼山县是研究过的。”
——当日还外加前世的一点记忆,她总担心自己会随着时间而全部忘记,便借着那次机会,抓紧时间写下来。
“你确实有让他们提供过地图,但那些商人画的更鬼画符,而且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怎么总结出来的。”谢来质疑,随后严肃说道,“私藏舆图可是死罪。”
“在脑子里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你知道的状元的脑子肯定是特别好使的。”
谢来和她对视一眼,突然嫌弃地哎了一声:“哎,你江芸,你这人,好了,别说了,不爱听,你就直接说吧,不要画了。”
他顺手把那张纸直接撕掉。
“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隔海相望,中间就有一个狭长的港口,这就是这次外国人需要的地方。”江芸芸用手掌在空中轻轻比划出这条海峡的形状,“但是大明需要海贸,更需要这个地方。”
大明的海贸非常依赖这个地方,不管是交易还是继续南下,只有完完全全控制这片海域,才能保护过路商人的安全,命脉要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甚至若是有了这条海峡作为战略缓冲区,完全可以更好的控制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属国,让他们安分一些,最重要的,这条海峡丢了,最南端的海上大门大开,之后凭借大明的水军,很难阻止外来的入侵者。
谢来盯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划过,却好似带着刀锋,有片刻的凶狠和冷酷,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我怎么感觉我闯祸了。”他喃喃自语。
江芸芸脸上笑眯眯的,随后意味深长说道:“自来功过,那都是后世评说的。”
谢来盯着她看,随后用力掐了掐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等会等会,八字还没有一撇呢,现在漳州那边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朝廷肯定不会因为琼山县这个折子而有多行动。”
他说着说着,脑袋就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耳边小声嘟囔着:“你知不知道两个海贸司可不对付,一个成立早,一个体量大,后面朝廷有意再开港口,谁不想先争个第一个出来,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争斗,这些年两边海贸司都要打到明面上了,为了吸引更多的商船来自己这边出海入港,也是想了很多对策,比如减少抽成,比如造船技术的竞争。
“谢谢你的帮助,回头我请你吃饭。”江芸芸没有顺着这话说下去,只是站起来,把手中的纸张一卷一收,笑说着。
谢来长腿一伸,懒洋洋说道:“那我晚上来你家吃饭,主要是乐山的饭实在太好吃了,和你可没关系,我这好久没吃了,很是怀念。”
“记得提点猪肉去。”江芸芸打趣道。
谢来随意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快走,别待在我锦衣卫了,我害怕。”
江芸芸就揣着东西,快步离开了。
谢来见人走远了,脸上的笑意这才缓缓敛下,最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 ——
“听说你要找永乐三年到宣德八年的东西?”李东阳大中午吃完饭,直接进了江芸的屋子,“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也直接说道:“我想找郑和太监下西洋的一些东西。”
“找这些做什么?”李东阳盯着面前的年轻人,缓缓皱起眉头,“听闻前几日有几个海贸回来的商人突然失踪,又突然被放回来,但是谁问都不肯开口,现在京城传得疑神疑鬼的。”
江芸芸笑了笑:“现在京城物价颇高,大抵是有些人不高兴吧。”
李东阳不信邪:“真和你没关系啊。”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和我能有什么关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李东阳想了想也觉得江芸虽然有些胆大包天,但也不该这么胆大包天。
“你说要找郑和太监的东西,他们都不敢给你找,所以找到我了。”李东阳无奈说道,“漳州那边没消息,谁不知道他们别苗头,说不定就是琼山县他们故意上的折子,想要搅弄人心。”
江芸芸摇头:“不会的,向茂是我亲自选的,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符家也给我来信了,符穹更不是这样的人,他做事很有主见,不是人云亦云的人。”
李东阳皱眉:“商人的话如何能信,一个个为了自己的利益,满嘴谎言。”
读书人自来就对商人意见颇多,江芸芸也不好多言,只是最后委婉说道:“多了解一些外面的事情也并非不好,郑和太监留下这么多资料,若是好好利用起来也是极好的,至少现在大明水军如此薄弱,便是能找到船只的建造图也能……”
“胡闹!”李东阳打断他的话,严厉说道,“钱从哪里来,人又从哪里来,那些士兵都想着军功往上走,造了船心就野了,你知道会闹出什么混账事情吗?”
江芸芸抿了抿唇。
“郑和的东西一向是最高的机密,在宣德时就已经入封,外人不能随意打开,你不要再想这些事情了。”李东阳冷冷说道,“做好你的宗藩事情,内阁这么多事情还不够你做吗。”
江芸芸便低着头不说话。
“算了算了,她做事也是谨慎。”王鏊出来打圆场,顺便把李东阳拉走,对着江芸芸说道,“行了,快坐下休息休息,等会再看折子,别熬坏眼睛了。”
李东阳叹气,看了王鏊一眼。
王鏊对他挤眉弄眼,但也没继续说话。
“漳州急报!漳州急报!”就在两人准备回自己的官署时,只听到一声尖利的声音,随后一个小太监捧着一本折子满头大汗跑了过来。
第五百零八章
“屠城!”王鏊大惊。
“八月十日, 不就是我们刚收到琼山县折子的第三日。”杨廷和把漳州的折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后看向最后落款的时间,心中咯噔一声。
“杀的也都是满剌加人,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梁储不明所以。
“外来人组织了第二次攻击,就能占领主要通道的大桥,不仅把满剌加占领,甚至和苏门答剌也都达成协议, 让他们按兵不动,可见这一批人的战术和兵力都颇为精锐, 不可小觑。”杨廷和敏锐说道。
“麻那惹加那难道没有军队嘛?为何最后还派出大象,也太可笑了,而且他们城中这么多火炮和士兵, 竟然拦不住这两三千号人,也太奇怪了。”梁储质疑道,“漳州的折子有太多奇怪之语,可别是看着琼山县上了折子, 便也跟着来胡言乱语。”
“不奇怪。”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开口解释道,“满剌加和苏门答剌都是靠海航起家,大部门航船只是在这里中转, 所以这里的人口并不多,虽然建立了富甲一方的城池,但说是王朝可更像是一方大使, 他们对城中百姓并无太多怜悯, 他们积累了数以万计的珍宝,聘用的这些军队大都是私人的雇佣的, 现在怕是护送逃亡的皇族众人, 哪里会管民众。”
那一份折子转了一圈, 终于又回到李东阳手中,他心中微动:“这些外来人占据这里,说起来也不过是当地改朝换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