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不若先听微臣详细说完这三条意见,若是听完还是不同意,直接打回内阁就是。”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皇明祖训》开篇就言:‘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除谋逆不赦外,其余所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其所犯之家,止许法司举奏,并不许擅自拿问’,这些条例想来陛下早早就得知。”
朱厚照点头,甚至直接说道:“这次对于朱寘鐇的事情我也是打算这么处理,朱寘鐇谋逆不赦,获赐死,以免当众处决伤及皇族体面,尸体就地焚弃,不准下葬,子孙朱台溍等五人严送到凤阳高墙,密囚于西内。”
“安化王府随侍百户旗军九十一名改拨食粮当差,家丁三百余名随营居住,其中逃跑和去世二十一名勾销,与王府妻妾相关三十五户发配充军,至于那些随他反叛的官兵诛灭三族,以儆效尤,此事遍谕诸王。”
这个处置很符合朝廷自来对藩王的一贯处置,只杀主犯,对于大部分的子孙则以囚禁为主,至于其他人则是该杀就杀,改流放就去流放,完全不讲情面,甚至连带着家人都判得格外重。
江芸芸心中悄悄叹了一口气,但也没开口反驳。
——此事群臣激愤,只怕大家还觉得这罚得还不够重。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像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便跟着又解释道:“你觉得太重了,可历朝历代我这样算轻的,若是以前,朱寘鐇子孙都要死,我这样的决定并不算重……罢了,杨一清之前上折子想要我大赦天下,那我等会就降诏书,大诰天下,我虽不能赦免造反的人,但也愿意给其他罪犯一个机会。”
江芸芸笑了笑,顺势说道:“大赦天下的名单可要让下面人仔细核对,欺负幼小的惯犯,杀人见血的罪人可不能所以放了,对治安不好。”
朱厚照哦了一声,对着一侧的谷大用随口说的:“记下江阁老说的话。”
谷大用连声应下。
史官眉心紧皱,立马提笔给江芸穿小鞋——江芸大逆不道指点陛下!陛下竟然还听了!有失体统!实在太有失体统了!
“虽说高皇帝爱护子嗣之心拳拳,但高皇帝一向严厉治下,所以能稳住诸位亲王,洪武二年,周王朱因擅自弃国居风阳,被谪迁云南,靖江王朱宁谦因“不谨宪度,狎比小人,肆为□□,国人苦之,而被削爵,最后因为屡教不改,被召至京师笞杖,禁锢至卒,不说这些人在当地的行径,光是严重到需要宣召入京的事情,在太宗时期就有六次,皆是不轨之事。”
江芸芸说完第一代的例子开题,很快又找了一个陛下肯定听过的例子来点题,循循善诱:“便是先帝也因荆王朱见潚因不孝于亲,手刃亲弟,渎乱人伦,先帝遣太监白俊,驸马都尉蔡震拘之至京,最终废朱见潚为庶人,禁锢于凤阳皇宫西内之中。”
朱厚照果然点了点附和道:“这事我听说过,爹还特地那他举例子要和我朱厚炜好好相处呢,据说这人格外残暴,生母亲弟都痛下杀手,庶弟,王府众人更是想杀就杀,更别说那些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中的不计其数,事情传出来爹都震惊了。”
“都梁王妃何氏赐自尽,都昌王妃茆氏削去封号及冠服,王府辅导官员则全部罢黜,就连告发的樊山王朱见澋也因为长期隐瞒朱见潚罪行,被削去三分之一的岁禄。”江芸芸严肃说出朱佑樘未必会说出的其他人的下场。
“两位王妃被无辜牵连,一死一伤,就连身边的人也都尽数被牵连,他们本就因此活的战战兢兢,到最后还是没落到好,可见若是藩王作恶,不仅牵连自己,也会牵连他人,甚至会波及远在京城的陛下。”
朱厚照震惊:“和我有什么关系?”
“众所皆知,藩王不能被风宪官弹劾,三司不得审查,这就回到了最开始的那句话——‘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百姓自然不会明白陛下日理万机如何能分管这么多不着调的藩王,但他们遭了大罪,甚至丢了性命,众人只会怪陛下为何不青天昭昭,为他们主持公道。”
朱厚照听得脸色严肃。
“若是把他们纳入大明律中,自有人会提陛下监察他们,也免得治下百姓受苦,但是最后决断依旧在陛下手中,不是吗。”江芸芸笑着反问道。
身后的史官奋笔疾书,他自己写着写着都觉得这个逻辑毫无破绽,早就该如此了。
——毕竟藩王能有几个好东西。
“不是有王府长史他们吗?”
朱厚照却完全没有被她绕进去,反而眉心一挑,往前倾了倾身子,眼睛直视着面前之人,故意反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再开口就一反温和的姿态,反而直接辛辣:“王府官者大都为平庸老疾之人,素无学行,又无本事才会去了那里,种种事迹表明,这些人不仅无法承担对藩王的监察职责,甚至还会与藩王沆瀣一气。”
“英宗朝就曾谕旨给都察院,认为——‘荆去沣踰三百里,辽府岁差内使再至,其处惊扰如是,湖广三司及巡按御史何得不以闻,其移文责问之’,若是王府官不行,那三司及巡按巡抚官也并非都是酒囊饭袋才是。”朱厚照意味深长反驳道。
有小黄门正在小心翼翼地添油加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自有能人,只是三司及巡按巡抚官工作量极大,如今还能受理王府辅导官与人役对藩王及王府内部事务的诉讼,但难免也有不足,且历来若是藩王真有不法,可倒究起来官员却为首罪,难免有些畏手畏脚。”江芸芸平静甚至尖锐地指出其中引而不发的问题。
“武臣与镇守宦官靠得最近,性格最是强势,总不会思虑许多?”朱厚照冷笑一声,往前前倾身子,继续逼问道。
“听闻正统时期,庆王朱椭与宁夏总兵官都督史昭恩怨纠结十数年,互相讦奏,又听闻史昭所上之事,多系诬枉,但英宗介于边境安全,并没有给史昭实质性处罚,但对庆王慰谕,多加赏赐,算起来,一时间分不清谁更吃亏了。”江芸芸眉眼低垂,烛火下的面容格外温和,可细细听去口气却有些似笑非笑的讥笑。
朱厚照被连怼了三次,不得不和她大眼瞪小眼。
谁更吃亏,当然是远离京城的英宗了,左右为难,还给了好多钱,亏死了!!
身后的史官感受着这个骤然的沉默,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笔下凌乱的字,最后摸了摸鼻子上的冷汗,自己先悄悄松了一口气。
刚才的气氛实在紧张,陛下态度一反常态,格外咄咄逼人,少年帝王的架势威严强势,任谁看了都要冷汗淋漓,偏和他不过一臂之远的江阁老却瞧着面容文质彬彬,慢条斯理,就是说出口话一句比一句在雷点上蹦跶,听的人汗毛直立,就怕她直接犯了大不敬,被拉下去砍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朱厚照慢慢吞吞说道,“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直说就是。”
“先帝之前颁布的《问刑条例》不知陛下可有读过?”江芸芸慢吞吞问道。
朱厚照点头,随后眯了眯眼:“你是觉得太轻了,你好大胆,江芸,爹待你可不薄啊,你的主意打到他身上了。”
“《问刑条例》中对王府宗室的限制条例为二十条,可诸王所犯之事,何止二十,所以想着不若再全面一些。”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
“藩王乃是陛下亲人,陛下爱护他们,他们也该体谅陛下才是,可这些年藩王的那些作为,却又总让人觉得他们并不顾惜和陛下的情谊,便是不能以大明律一以贯之,也该有专门的家法才是。”
朱厚照盯着面前和颜悦色的人,突然明白他今日大概是真的要被说服了,江芸这个大尾巴狼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一瞬间露出的狡黠,让他恍惚回到了年少时和她在文华殿读书时的日子。
她总是对书上那些自己并不赞同的话似而非似,意有所指,无奈一笑时,眉心微耸,便有几分风高云淡的讥讽和闲适,任谁看了都会跟着笑了起来。
所以这次朱厚照也跟着笑了起来,意味深长说道:“行了,下一条,说来我听听。”
“第二条更简单了。”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因为这些人直接把陛下的钱占去了。”
“怎么说?”朱厚照随口问道,“你们这些文官也不太过分,我对亲戚好一点,一个个整日就来哭天喊地的,我有时候也觉得烦,我是说两边都烦。”
“按照高皇帝规定,亲王岁禄在每年十月支拨,文武官吏与军士按月支给,并且有司无须奏闻,务必按时发放,稽迟者斩。赏赐另有则例。”江芸芸和气说道,“也就说在各地方秋税结束后,这笔钱要直接给到亲王,而不是给朝廷。”
“来回路上奔波的损耗不少,也是情有可原。”朱厚照不为所动,还替人解释道。
“所以各地也就交不上多少钱了,国库没钱了。”江芸芸话锋一转,又问道,“陛下可知如今藩王的全部数量。”
朱厚照掐了掐手,随口说道:“不记得,但好像很多了。”
他的亲戚之多他自己根本记不住很多时候折子递上来,他都不认识是谁。
“现在人太多,我们算不清,按我们就去找最早的案例,最少的人数开始算。”江芸芸一看就是早有准备,说起例子数据来毫不费劲。
“亲王岁支米五万石,靖江王二万石,郡王六千石。除米之外,还有钞、锦、纻丝、纱、罗、绢、冬、夏布、绵、盐引和茶,数目不等。郡王袭封比始封郡王减半支给。”江芸芸说,“算到这里是因为到洪武二十八年时,共计有亲王二十五位,郡王一位,是目前按道理最少的藩王人数,这一点,陛下同意吗?”
朱厚照点头,但随后忍不住悄悄和她嘟囔着:“还真能生啊。”
不知道是不是朱元璋生多了,后续继位的皇帝子嗣一个比一个单薄,到朱厚照这一辈就只剩下一个傻弟弟朱厚炜了。
江芸芸握拳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哦了一声,也跟着坐直:“那你继续说。”
“此后郡王诸子,满十五岁,拨田六十顷,以为永业,除租税。陛下算过这里需要多上钱给他们吗?”
朱厚照摆手:“你直接说。”
“不算郡王诸子,这里就需要一百二十七万六千石的粮食,这还只是粮食的数据,若是加上后面赏赐的东西,上两百万绰绰有余。”江芸芸直接报出数据。
朱厚照咂舌。
“那老祖宗那时候,一年的税赋多少?”
江芸芸微微一笑,笑容在烛火的照耀下变得有几分讥讽:“在最开始,高皇帝核定的天下税亩为八千五百零七万六千二百二十三顷,那征收的总数应该为三千两百多万石,最后因为各种折损,有史可查的是两千九百五十万万石。”
“那不是拿走一半了!”朱厚照吃惊,“老祖宗是真大方啊,老百姓不吃饭了吗,六部不干活了吗,这要是加上钞、锦、纻丝、纱、罗、绢等等,自己也别吃饭了,都给他们了呗。”
熊孩子的话就连外来人江芸芸都觉得有点过分直接难听了,悄悄用膝盖撞了撞他,示意他这里有史官呢,可要说话注意点。
朱厚照只好闭上嘴,不高兴地睨了她一眼,由不解气,便又瞪了史官一眼。
奈何史官正眯着眼,奋笔疾书,恨不得直接贴着江芸站,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所以完全没注意皇帝的小心思。
“所以洪武二十二年二月,因四川粮供给云南,民甚艰苦,百姓食不果腹,所以高皇帝诏命蜀王禄米且停五年。”江芸芸说出两个例子辅助自己的话,“后高皇帝又定岷王岁禄为六百石,因岷王之国云南,而当地粮饷不敷。”
朱厚照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瞧着是又有话要蛐蛐老祖宗了,只是江芸芸眼疾手快看了他一眼,便只好把嘴里的话都咽了下去。
“可见在最开始,岁禄便无法给足,传承到现在各地宗藩要求上疏祈求增加岁禄也是因为此,并非他们贪得无厌,是百姓无地纳不出粮来,天灾人祸一旦形成,地方官再不体恤民情,下以狠手,百姓动乱,不仅没收到钱,还要倒贴一笔抚恤的钱。”江芸芸的神色在昏暗的烛火下依旧能看出严肃认真。
“所以土地必须握在陛下手中,陛下可以再行分配,而不是直接让藩王自己拿去了,既不纳税,也不为民,但最后若有错事,又都是陛下担去了。”
江芸芸想了想还举出一个例子:“截止到目前,光山西一省的宗室人员已达千余名,岁禄合计至少需要七十七万。”
朱厚照吃惊拧眉:“山西一年也不过这么多赋税。”
江芸芸一听就跟着满意点头,朱厚照记得这些数据,说明这些年各地上来的折子他都是有看的。
“爹在的时候我们就是给钱的,可那个时候也没钱啊,所以就买了很多盐引,还有捐官。”朱厚照直言不讳,“但我瞧着你应该是不想要这么干的。”
“若是土地,盐铁,商贸都在陛下手中,陛下怎么会没钱呢。”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一听,突发奇想:“那我要是干脆钱都不给他们……嘶……”
史官敏锐抬头:什么动静。
江芸芸依旧和颜悦色都看着朱厚照:“陛下真爱开玩笑。”
朱厚照悄悄用脚背蹭了蹭凳子,盯着小太监们正在点灯的动作,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什么。
江芸芸只当没听到。
江芸芸见状直接说道下一条:“也就是说现在各地的宗室尤其是传承到第五代奉国将军后,大部分宗室衣食告难,婚姻愆期,祖宗在天之灵,必戚然不安,第三条就是为了解决他们的困境。”
她大胆说道:“‘通变乃大圣人用权济世之道’,若是他们愿意放弃王族身份,以科举入朝廷,朝廷自有包容之心,允许有识之士为国尽忠。”
“那他们要是考不上呢。”朱厚照对此充满偏见,“一个个瞧着都不是读书的料子。”
“四民之业并不受限制。”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你是要他们变成……百姓!”
——这可太大逆不道了!
好好的宗室直接在五代之后成为平民,简直是惊世骇俗之语。
江芸芸神色悲悯:“自来吃饭才是人生大事,陛下既然无法庇佑所有宗室,便也该放他们一条生路才是,大树下无法同样长出大树,历经五代庇护,后人也该真正长大才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祖辈的荣耀若是不能转换成自己的才学,终究充满遗憾。”
朱厚照看着她出了出神,许久之后他突然说道:“这话便是说给我爹听,你都要被杀头的。”
江芸芸笑了笑:“所以说陛下当真是宽宏大量之人。”
朱厚照没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盯着江芸芸膝盖上的花纹看,许久之后才说道:“知道了,我会好好考虑的,可江芸,我也不是一直都听你的。”
江芸芸点头,温和说道:“陛下心中自有万方。”
朱厚照点头,随后话锋一转,眼巴巴问道:“晚上留下来吃饭嘛。”
江芸芸看了眼完全黑了下来的天色。
“多谢陛下厚爱,只是今日家中有事……”
“黎循传生辰呗,我已经送饭过去了,你就陪我吃饭呗。”朱厚照不高兴说道,“哪有让黎循传既吃了我的饭,还要拉着你一起吃的,那不是他最赚了。”
江芸芸失笑,看了一眼史官,无奈说道:“陛下慎言。”
朱厚照虎视眈眈盯着她看:“吃饭,御膳房有一个扬州厨子,做你爱吃的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