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皆知,陛下死倔,不肯成婚,僵持四年了,谁不长眼说这事啊,又者,太后守寡,也说不得夫君的事情,那聊来聊去还是衣服首饰更合适。
朱厚照冷笑一声。
朱厚炜突然靠过来,趴在他肩上和他小声嘟囔着:“哥,我和你说一句话,但你听了,可别生气。”
朱厚照轻轻嗯了一声。
“娘对张家太过纵容了,要是外戚可以当官,娘肯定让首辅都给舅舅们当。”朱厚炜嘟嘟囔囔着。
“那肯定不行。”朱厚照想也不想就反驳道。
“之前小舅舅喝醉了,□□了一个宫女,后来被一个小黄门阻拦后,你猜怎么着,娘直接把宫女和小黄门处理了,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朱厚炜说起这事就有些伤心,“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朱厚照眉心微动,但还是面无表情地听着。
“那个宫女其实长得也不好看,我不知道小舅舅看上她哪点了,但她说话温温柔柔的,以前还会给我编花环,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整个人往里面挪了挪,小腿便也跟着晃了晃,神色落寞,“我戴在头上,我就感觉是春天来了。”
朱厚照扭头去看失落的弟弟。
朱厚炜捏着小手,有些伤心:“哥,娘要是想要张家富贵,得人尊重,就要自己站直了,江渝说,她的同僚中有一个人叫周青云的女衙役,她虽然是商贾出身,但所有人都很尊敬她,因为她当年带人跋山涉水送了贡稻来京城,也是她在蒙古攻城的时候站在城墙上不肯退下,她……她就跟江芸一样令人可靠,值得人信服,就连知府都对她的意见很是重视。”
年轻的二皇子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低声说道:“哥,要是娘也这样,又或者张家能这样,那张家今日的境遇肯定也不是这样的。”
朱厚照不说话了。
两个年轻的皇城兄弟安静地坐在一张龙椅上,他们面容颇为不同,但又相互依偎着,占据了这张冰冷空荡的椅子。
这个皇城真的落到他身上,他才突然发觉有好多东西都好似变了样子。
他对张家也是真的维护,因为张家到底是他的至亲,是娘的手足。
但他也真的不喜欢张家,张家在外面做的事情,他在宫内都有所闻。
若是他真的处置了张家,那娘怎么办?
后宫的女人都空落落的,他不想他娘也这样,张家再不好,能陪娘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殿外的灯笼逐渐亮了起来。
小黄门轻手轻脚说道:“陛下,该用膳了。”
“你刚才说的那个宫女的事情,我怎么没听你说过……”朱厚照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娘不让我说,说这些都是小事。”朱厚炜低着头,“娘还总说你忙,叫我不要一直缠着你,可宫里好无聊,哥,我能去找江芸玩吗。”
对于图穷匕见的朱厚炜,朱厚照直接冷笑一声,揪着他的后脖颈就去吃饭了。
“太过分了!我要江芸!我要江芸!”朱厚炜挣扎着,哭唧唧喊道。
—— ——
张鹤龄手脚发软从宫里出来,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刚才在殿内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面前年轻的皇帝已然有了骇人的威严。
他全然冰冷厌恶,丝毫没有先帝的关爱温和。
“怎么了,侯爷。”一进屋,夫人就上前把人扶住。
张鹤龄盯着夫人的脸,眨了眨眼,额头的冷汗便也跟着落了下来:“之前给太后的布料送了吗?”
“送了啊,还说了点八卦呢,太后果然不太高兴了。”夫人笑说着,“听说后面都没用呢。”
张鹤龄还是出神地盯着她,许久之后问道:“你觉得张家能走到这里,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侯爷英明神武啊。”夫人笑说着,掏出帕子要给人擦擦汗,“这是怎么了,瞧着魂不守舍的,都入秋了,这风吹得一阵一阵的,可别着凉了。”
“是太后,我一直想着只要让太后一直站在我们身边,我们张家就会永葆富贵。”张鹤龄喃喃自语着。
“这样说也没错啊。”夫人不解问道,“这次入宫不是陛下召见嘛,怎么就扯到太后身上去了。”
张鹤龄没说话,只是原本沉重的呼吸开始逐渐平和下来。
“盐务的事情被发现了。”他许久之后,低声说道。
“什么!”夫人大惊失色,”那我们的那些事情……”
“闭嘴。”张鹤龄呵斥道,“还嫌不够乱嘛。”
“那我们快去找太后,让太后帮忙说情。”夫人连忙起身说道,走了一步突然回过神来,“现在都天黑了,明日,明日我一大早就入宫。”
“你觉得陛下会听太后的嘛?”张鹤龄幽幽问道。
夫人脚步一顿,随后不高兴质问道:“那钱每年可是有一大笔是给了太后娘娘的,娘娘还打算不认不成。”
张鹤龄没说话。
“那陛下怎么说?”夫人转身重新扑了过去,“是打算……不,我们张家做这么多,还不是要在外面给陛下撑场面,怎么又是我们的错了。”
“我们自然是没有错的。”张鹤龄慢慢转动着手指上的绿宝石扳指,冷冷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怎么办?”夫人彷徨问道。
张鹤龄没有说话,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才发现浑身都是冷汗,手脚还克制不住在发抖,他知道陛下大了,他已经不是当年懵懵懂懂的太子殿下,也不是刚登基时警觉不安的新帝,他开始适应帝王这个身份,开始展露出自己真实的性格。
强势,霸道。
“我只是觉得太后靠不住了。”许久之后,他低声说道。
夫人神色迷茫。
“我有意在皇后之事上给陛下和那人卖个好,谁知道一个个都不吃这套。”张鹤龄扯了扯衣领,企图把那种窒息的感觉赶走,“新选的皇后又是新的外戚,自有她的家人来扶持,我们也指望不上了……”
“侯爷,你这话说的,说的我好心慌……”夫人惊慌说道。
张鹤龄拍了拍夫人的手背,闭上眼低声说道:“我以前以为陛下什么样子都是无所谓的,现在看来却还是有些差别的。”
“侯爷,你说这些做什么!”夫人吓得连忙捂住他的嘴。
张鹤龄紧紧握住她的手,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你家中有人做生意,你让你家中子弟帮忙去找一个人……”
“谁?”夫人不解。
张鹤龄低着头,嘴皮子张了张,到最后说话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一吹就散。
“面容相似……江芸的人。”
—— ——
浙江的巡盐历时八个月,终于赶在下雪前回来了。
制盐太监在十月初就被召回,新的太监已经赶赴途中,这一批制盐太监因为无一幸免,全部牵连其中,陛下大怒,杀了不少人,剩下的人全都滚去南京守皇陵了。
浙江盐使司的人也都换了一大批人,浙江道监察使更是直接被摘了官帽,沿途押送回京,大大小小的涉事官吏也整合了一大波证词,正在送往三法司会审。
被抓住的私盐贩子在石玠各自了解他们的情况后,罪大恶极的直接就地斩首,因为家境困难走上这条路的,或关押,或安置,或放回原籍,都一一安排好。
浙江的盐价很快就恢复正常,一时间浙江百姓欢呼雀跃。
至于张家则因为一件送呈给太后的衣服被陛下责骂了一番后,禁足三个月,此事再一次被高举轻放。
清楚内情的人知道这事做给他们看的,不知道也只当是张家嚣张跋扈,终于是被陛下骂了而已。
十月的北京虽然还未下雪,但内阁里已经升火盆了。
“今年浙江运道真不错,那个稻谷提早了十来天,但也幸好是那十来天,后面几日蝗虫就都来了,也算把夏税都收得差不多了,秋税那一波,江阁老上折子说税收减半,陛下也同意了。”李东阳坐在首位,对着下面的四位阁老笑说着。
“今年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盐务的事情都办好了,把害群之马都拉下来了,还收缴了一大批钱,也能充当明年国库的使用了。”
“不用交一部分给宫里?”杨廷和小声问道。
李东阳摇头:“陛下说这次让浙江的百姓辛苦了,这笔钱就充当今年秋税减少的那一部分钱,充到国库里去。”
王鏊摸着胡子,一脸欣慰:“陛下已有明君之姿了。”
“你的折子给诸位大人看看。”李东阳想是突然想起来一样,对着坐在最后面的江芸芸说道,“也好让同僚们都参详一下。”
“什么折子?”王鏊笑问道,“我们工作繁忙的江阁老是有什么工作要矫正嘛。”
“不敢当,就是整理里这次盐务的折子,外加看了近三次巡盐御史上的全部内容,觉得盐政如今有些弊端,若是能修改一下,也能避免这次的问题,有利于民生。”江芸芸笑说着。
王鏊看完折子,盯着其中一处说道:“别的我倒是没意见,就是其中一处,你说——国需甚重自当优恤,凡商灶非犯真正人命强盗重情,其余诉讼就近听盐法衙门归结,不许隔府关提以滋扰害,不许赴部越告。”
他把折子递给一侧的杨廷和,想了想措辞,委婉说道:“盐务事,盐务管,只怕监守自盗。”
“两淮两浙地区的盐场地域广袤,格外分散,大小块域之多,若是都事无巨细强求三分司分管,让本就事务冗繁的三司更是难以顾忌,我看过石御史递上来的折子,还有前几任御史都说过这样的事情,在收到案子后,三司会下放权力给和盐场关系密切的盐政官员,也就说在实际审理中,这一部分的权力本就已经在盐场手里。”
“那至少权力还在三司手里,若是盐场的人官官相护,他们还能去找三司。”梁储反对道,“而且现在管理盐场的大都是吏,只怕利益熏人心,会照成大量冤假错案。”
“官府在盐场的权力本就不大,我看过成化年间的一次巡盐,钦差暗访时竟看到盐场官员殴打县令,以致衣服破碎,披头散发,可见盐务之事发展到现在,内部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章法,故而这次我们巡盐,能抓出这么多人,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杨廷和回过神来,紧跟着说道:“说起这事,我也想起一件事情,一般来说派到盐政上的御史大都是朝廷指定,也就是外来之人,这些人上需为国征缴盐课,下需安抚盐场各方势力,一般来说非能人不能为,但最大的问题还在于,盐场里还有很多本地人,譬如那些盐户就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盐商也是经营日久的乡绅,我也看过无数折子是盐务官痛骂这些人欺上瞒下。”
“就因为这样的小问题,就把权力都放出去了嘛,那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梁储更是不悦,言辞严厉,“若是那些人屡教不改,就应该派军队前往,也好让他们知道这天下到底谁说的算。”
王鏊笑着打圆场,缓和气氛:“叔厚,先听听年轻人的意见。”
梁储沉着脸没说话。
“既然当地已经有了旧的秩序,那我们不妨开设一个新的秩序。”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第一,提高盐场管理人的素质,盐场大使不再以吏充当,而由吏员铨选,且纳入当地考核。”
“你打算给人正八品的职位。”杨廷和就着折子念道,“谨饬之人应于知县州同州判县丞拣选引见命往效用,授为正八品,不算高,但也是一般进士,或者候选人的起步。”
江芸芸点头:“其余大使则由举人候补,这样整个盐场就由当地的豪强控制的变成朝廷直管,且由不入流变为入流,由吏升格为官,这样于整个盐场而言,主事的官员有了筹码,自会有人愿意投诚效劳。”
李东阳摸着胡子,打量了一下诸位的表情。
杨廷和自来是平静的,但瞧着他反反复复看折子的事情,应该对此事并不排斥。
王鏊瞧着是万事不沾,比他还能和稀泥。
梁储是个要强严肃的人,但现在看起来也并无太大的不悦。
“若是可以的话,那就签字吧。”李东阳笑说着,“我已经签了,只是内阁自来就要上下一心,共进退,所以也需过问大家的意见。”
杨廷和第一个提笔,在条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我先签。”
王鏊也紧跟着开口:“那我也来。”
梁储见状,沉了沉脸,但还是无声接过王鏊递来的笔。
“今年九边的贸易是不是差点意思,蒙古人之前不是很积极啊,怎么买卖的情况比想象中的差,就兰州那片的市集还不错。”没多久,梁储拿起另外一本折子问道。
“边境正在清理养廉田,那些蒙古人很警觉,怕有危险,在此之前的各地的榷场生意还是很繁华的。”江芸芸解释着,“等明年养廉田之事结束,应该就会恢复正常。”
“这个是的,边境现在有不少人围着,蒙古人来交易自然警觉。”杨廷和也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