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语塞,语无伦次说道:“我,我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朱厚照面无表情接过折子,随后冷笑一声:“你既然管不了这么多,就该早早让我换个能管这么多的人。”
刘瑾吓得脸都白了,失魂落魄说道:“奴婢真的不知道,奴婢没有害爷的心……爷,还请爷明鉴啊。”
朱厚照合上折子,两侧的烛台光影落在脸上,暴怒的神色便也紧跟着多了一丝古怪:“还真是有大贵啊,只是你想学汉朝的谁你?朕直接把位置让出来给你做要不要。”
刘瑾一夜之间,惊吓连连,只能连连磕头,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血肉模糊:“是污蔑,是污蔑,奴婢没有准备这些东西,真的,奴婢对爷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折子随意一扔:“可有证据?”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问谁。
刘瑾下意识还要继续求饶,却听到张永低沉的声音。
“俞日明也找到了。”
刘瑾猛地抬起头来。
“当年你为一己私利派人追杀王岳、范亨和徐智,幸好他们命大被正在走访百姓的扬州知府发现,这才得以保全性命。”张永神色平静,“你可想过后来的事情。”
刘瑾神色呐呐,下意识悄悄去看朱厚照。
朱厚照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自下而上看去,只能看到年轻帝王坚硬的下颚,便也显出几分常人难以企及的冷漠。
“当年俞日明被人追杀时,恰巧被王岳发现,及时救了下来,王岳秉性温和,就悄悄把人送走了,这人是王岳供出来的,现在已经关在锦衣卫了,这是他的供词。”
张永显然是早有准备,慢条斯理递出第二本折子。
朱厚照却没有接过去,只是眉眼低垂,把一干太监的神色都纳入眼中。
张永只当充耳不闻,把手中的折子高高举了起来,把折子里的内容简单说了出来:“当年俞日明说您当年直接自比石显,还隐射爷至今还未大婚,子嗣单薄,又给自己的从孙取名二汉。”
刘瑾浑身都在发抖,口不择言胡乱说道:“我,我是喝醉了,不不不,我没有说过这些,是他们诬陷我,殿下,殿下,我跟着您这么多年……我再也不喝酒了……我没有,都是他们的诬陷我……”
“我敢对天发誓,那你刘瑾当真问心无愧吗?”张永一见他开始打感情牌,立刻义正言辞质问着,打断他的话。
刘瑾是知道朱厚照脾气的,他自小就是个好孩子,有脾气却不是乱发的人,甚至对一直跟在身边的人很是心软,当年江芸这么胆大包天,他也从不生气,反而对她感情越来越深,只是因为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江芸了。
本以为他这么说,按照寻常,朱厚照至少会有些反应的,但这次他依旧巍然不动,瞧着冷冰冰的,刘瑾又慌又乱,但只能坚持说道:“可我没有准备弓箭和甲仗,我没有不臣之心,我怎么会害爷呢……”
“那你是不是怎么和俞日明说过!”张永直接打断他的话,厉声质问道。
刘瑾瞬间跌坐在地上,惶惶抬眸,正看到朱厚照冰冷的视线。
“陛下。”张永也顺势重重磕头。
“奴婢和刘瑾多年的同僚,自诩对他已经格外了解,但今日从他家搜出黄金两百五十万两,白银五千万余两,其他的珍宝细软根本无法统计,奴婢还是格外吃惊,奴婢掌管陛下的内帑,自认为见过无数珍宝,今日确实大开眼界,这么多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奴婢只问,这些钱哪来的,为什么要存这么多钱?”
“这么多弓箭,这么多钱财,刘瑾你还派遣自己的心腹到边境,甚至打着爷的名医在皇庄内为非作歹,闹得百姓怨声载道,桩桩件件,哪里冤枉了你!”张永大声质问道,“私心甚重!大逆不道!自该千刀万剐。”
刘瑾百口莫辩,他根本无法反驳。
他确实问过俞日明这些话,但那是陛下刚登基那一年,那时候朝中无人,内廷以他为首,他也确实狂傲了不少,但后来陛下回过神来,他已经很是收敛了……
但这话怎么说,说出去也是大罪。
“弓箭,弓箭真的没有……”他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随后突然回过神来,朝着朱厚照爬过去,“奴婢没有的,陛下,爷,奴婢照顾你这么多年,奴婢是有几分贪心,但绝不会背叛陛下的,爷,爷……”
朱厚照冷冷看着他:“你辜负了我,刘瑾,我待你不薄啊。”
刘瑾被小黄门拦着,满眼含泪地看着他。
“刘瑾侍奉陛下多年,还请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原本还大义凛然的张永神色凄然说道。
朱厚照看着瘫软在地上的人,平静说道:“朕留过他无数次性命了。”
刘瑾泪眼婆娑抬眸看他。
“你一次次犯错,我一次次原谅你。”朱厚照下了台阶,站在刘瑾面前,强压着愤怒,可到最后又只剩下平静,“只因为你忠心罢了。”
刘瑾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大哭起来:“奴婢……奴婢对爷也是忠心的……”
“拉下去。”一直没有说话的冯三终于从灯下走了出来,上前一步把刘瑾轻柔扯开,温和说道,“你的忠心抵不够你的贪心,迟早会给陛下惹下滔天大祸。”
张永也紧跟着说道:“此人罪行累累,连累陛下名声,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若是爷不给天下一个交代,怕难以内庭外朝都难以安抚。”
刘瑾被人捂住嘴,浑身都在颤抖,只能满眼含泪,哀求地看着面前的朱厚照。
朱厚照觉得那种被人在暗处紧紧盯着的感觉再一次蜂拥而至,深秋冰冷的皇宫再一次让他不寒而栗,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便只能沉默着,随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陪伴他多年的刘瑾,随后无情转身离开,神色寂寥。
“念在多年的情面上,给他一个体面吧。”
刘瑾直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冯三和张永在混乱中对视一眼,随后又各自平静移开视线。
—— ——
“听说了吗?”一大清早,王鏊就又端着茶走了过来。
江芸芸颔首:“知道了,是好事。”
王鏊点头,看着她把其中几本折子特意挑出来放在一侧,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介于江芸办事效率太高,又因为一些原因,焦芳这半月一直病重在家,无法处理公务,所以他的工作就挪给了江芸。
“有人提议想要前任刘阁老和谢阁老回来。”江芸芸随口说道。
王鏊脸色一僵,下意识闪过一丝不悦。
“之前南直隶的官员应诏举荐了余姚周礼、徐子元、许龙,上虞徐文彪,但是刘瑾认为四人都是谢阁老的同乡,而之前的那道诏令又是刘首辅起草的,所以直接驳回了,但是后来听闻这四人在当地很有贤名,现在回过神来发现这四人是被平白耽误的。”
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一开始是说希望召回这四人,调整刘瑾之前的政策,后来又有人说不若请两位阁老回来。”
她说的很是平静,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态度。
王鏊把茶盏放在她的桌子上,随后拿起折子看了眼,只是借着拿折子的时候顺势看了一眼正在看其他折子的江芸。
“这事我们说了不算,要陛下说了才是。”江芸芸想是察觉到他的想法,笑说着,“回头我让人送到内廷,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事要交接给谁了。”
“张永呗,还能是谁,我还以为会是冯三呢。”王鏊把折子合上,笑说着,“谁知道他自请要去兰州了。”
江芸芸抬眸:“他要去兰州?”
“对啊,开了边贸,各地都需要守镇太监,他一个大好的司礼监大太监,本来可以掌管东厂了,突然说打算去兰州替陛下看着门面。”王鏊笑说着,“你不知道啊?”
江芸芸沉默,随后摇了摇头。
“哎,你在写什么?”王鏊也没多说,看她笔迹未干的折子,不解问道,“你不希望废除刘瑾的政策。”
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把写好的折子递了过来:“刘瑾这些年施行的政策也有可取之处,没必要因噎废食,像是裁革官职就很有想法,只是方法有些不对,需要改良。”
王鏊挑眉:“陕西三边总制在内,因地势紧要,政务繁多,本来人手就不够,他竟然裁革了七十员,难道还可取。”
“但非属要地,事务简单的官员也裁革了五十九员,还裁革了天顺以后添设的通判等官,达四百四十五员之多,上半年还裁革了部分地方官府添设的县丞、主簿等以及个别少数民族地区的流官。”江芸芸解释着,“我看过这些名单,有些人在地方盘踞多年,若是借此机会换了一波人,也算是好事情。”
“那你是打算接着刘瑾这个事情,清理官员啊。”王鏊咋舌,“瞧着要挨骂的。”
“平日里也没少骂啊。”江芸芸笑说着。
“还有这个恩荫,你怎么也觉得好啊。”王鏊皱眉,“这次刘瑾能这么倒霉,身边的人都被清算了,这些人在暗中可出了不少力。”
“抑制恩荫是正确是节省开支的思路,在官员封赠上面缩小文官及勋戚的加赠范围,又在群臣荫子方面,则严格限制官员荫子的标准,别的不说,你就说这两年的户部是不是充裕了不少。”
王鏊欲言又止:“到底是同僚……”
“那更要明白户部的钱的紧张性,应该流去更有用的地方。”江芸芸平静说道,“河南大旱的折子,您应该也看过了,户部正在筹备钱银,但我也听说实在捉襟见肘。”
王鏊叹气,又指了指第三条:“翰林官调部属、外任,你也觉得好?”
江芸芸心平气和地看着王鏊。
内阁目前的四位阁老都是纯正的翰林,这辈子都在熬资历上升,从未出过京城。
朝廷上一直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话,自来的内阁阁老都是从翰林里选的,唯一一个出挑的,大概就只有百年来第一个冒出头的江芸。
但算起来江芸也不是没当过翰林,她正是从翰林院里出来的。
“每三年能进翰林院的人都是经过三轮大考,又经过内部选拔才能入选的人,都是人才中的人才,这样的人留在小小的翰林院太可惜了。”江芸芸声音惋惜,但神色平和,“百姓需要靠谱聪敏的主官为他们遮风避雨,而官员也需要倾听百姓的声音,才能明白自己的路怎么走。”
王鏊沉默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最后把折子递了过去:“那你送去吧。”
秋天黑得早,江芸芸把焦芳挤压的折子都看完了,这才回家后,幸好巷子口挂了一盏灯笼,她穿过小巷回了家,只是一进门,就看到院子里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找你的。”黎循传听闻动静便站起来说道,“你们先聊吧,我去检查知知和穟穟的功课。”
江芸芸看着讪讪站起来的人,平静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第四百九十章
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人。
天色昏暗, 走廊上被挂上了灯笼,只是秋风瑟瑟吹得光影到处晃荡,院中树枝的倒影便好似活了过来, 开始到处张望着热闹的人间。
江芸芸脱下披风,洗了手,便心平气和走了过来,而冯三早早站了起来, 看着她的背影,等看到她朝着自己走过来, 整个人都颇为紧张,手指来回扣着。
“坐吧。”江芸芸说。
冯三没动,低着头没说话, 他穿的很是朴素,那身深蓝色的衣服衬得肤色格外细腻红润,养尊处优的日子让他本来粗糙黝黑的面容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芸芸见状,便也跟着站在, 打量着面前的司礼监大太监,如今走了一个刘瑾,司礼监的权力再一次被分配, 冯三能得到的自然不会少。
“现在这个节骨眼,你来我这里不是好时机。”江芸芸先一步开口。
冯三抬头,嘴角微动, 随后不经意地走进一步, 最后目光往下垂落,只是盯着江芸芸腰间的玉佩, 小声说道:“我要走了, 我要去兰州了。”
江芸芸颔首, 神色平静:“今天听王阁老说过了。”
冯三一听这话就充满期冀地看着她,可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睛里的明亮不由逐渐黯淡下来。
“我……老师不能再原谅我了吗?”他眼眶泛红,眼底似有水光闪过。
江芸芸顺势沉默下来。
她对冯三实在是太过难言的感情。
这是她第一个徒弟,当时收他也是一时兴起,看他每日一个人捧着最简单的启蒙书,读得抓耳挠腮,却还是没有放弃,总是不厌其烦去找那些看不上他的中书舍人问问题,哪怕被一次次拒绝依旧不放弃。
读书认真,性格灵活,做事认真,明明是一个这么优秀的人,却还是身陷囹圄,这辈子再无出路。
她想到了自己,所以才顺势收下这个徒弟,既为了自己,也为他,希望他能过得更好,也希望自己能走出这这个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