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太清醒了。”他说。
自他离开江芸后,他总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自从他爹走后,他就一直觉得身边冷冷清清的。
在浙江平叛的日子,他总喜欢坐在屋顶看向北面,希望记忆中的人能突然出现在他屋檐下,告诉他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那时,他身边明明没有江芸,却又时时想起少年时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她说她要走自己的路,所以就一直走下去,那个时候他不明白,还只是跟在她身边嚷嚷着要保护她的小孩。
现在他长大了,那个要他保护的人却一个人走到这么远的位置,那条路,她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这么辛苦的一条路啊,她还当真不曾回头去看,他那时才恍然明白,至始至终,她都是一个人,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以前,他在扬州,江芸在京城。
现在,他在京城,江芸却在扬州。
人有几个五年能让他们这么鬼使神差间不断错过,再也无法重逢。
“我就是,真的很想保护她一次。”
他低头看着手中不再热气腾腾的烤鸡,低声说道。
—— ——
“爬山。”顾知一大早就去敲江芸芸的门,背后背着龟壳一样的大包,里面塞满了操心的张道长塞的吃的用的,还有药,就怕磕着碰着了,“快起来。”
“顾闲闲。”江芸芸咬牙切齿的声音在里面响起,“你找打是不是?”
隔壁的周笙笑着把人拉走:“吃完饭再去啊,哪有这么早就去敲门的。”
顾知眼睛亮得惊人:“我一晚上没睡,太兴奋了。”
周笙一听,捂脸直笑:“张道长站在门口望眼欲穿了,走走,我们去吃饭去。”
内外院的门口果然站在直跳脚的张道长:“快给我滚出来!顾闲闲,回头看我不打你,大早上干嘛呢。”
顾知撇了撇嘴:“那我去找穟穟。”
“穟穟会自己过来的,你先吃饭。”张道长一边没好气把人拉回来,一边一脸歉意说道,“哎,真是对不起了,小孩真的太皮了。”
“没事,去吃饭吧。”周笙摸了摸小孩冰冷冷的额头,“等会记得带上卧兔,山上冷,别冻着了。”
“我有我有……”顾知一听,立马就伸手在后面的包裹里反手掏着,执行力惊人。
张道长没好气说道:“在家呢,出门戴上,急什么。”
“哦。”顾知被人拉着手去吃饭了。
午饭刚一结束,就听到敲门声,一开门就看到陈禾颖也背着一个小包裹,穿着新衣服,乖乖站在门口,一看到江芸芸就眼睛一亮,瞧着也很兴奋。
“走。”江芸芸站起来,大手一挥,“观音山,出发!”
“出发!”两小孩立马大声响应着。
三人三狗外带乐山乐水,包裹一背,兴冲冲离开了。
“就这么放他们出门?”张道长忧心忡忡,“我怎么有点不放心啊。”
“还有锦衣卫跟着呢,不碍事。”周笙镇定说道,“年前都没出过门,也该出门散散心了。”
张道长点头,随后焦虑说道:“那我出门算卦去了,小孩子真花钱啊。”
观音山每年六月十九日有香会,有“第一灵山”之称,虽然今年没赶上,但元宵的庙会也同样热闹,一路上的小摊小贩一眼看不到头,各色各味的香气飘在众人鼻尖。
“好热闹啊。”小孩以前都被人管着,现在看着这么热闹的场景,立马惊得张大嘴巴。
“我以前和我老师还有我的小青梅一起爬山过呢。”江芸芸站在两人背后,看着早已物是人非的山下布局,一脸唏嘘,“当时我和我老师一路讨论学问,真是怀念啊,不如我们……”
顾知早就不想听她唠叨了,头也不回地拉着陈禾颖跑了,乐山乐水一见,立马跟了上去,一手拉着一个。
“啧,出门玩,还读书,扫兴。”郭百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嫌弃说道。
“你懂什么,寓教于学啊。”江芸芸遗憾叹气,看了一眼高高的山体,笑着往上一指,“那个庙,以前黎楠枝还求签过呢,签文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
“准吗?”郭百户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懂,少年心思,我哪里知道。”
郭百户看了她一眼,突然摇了摇头。
江芸芸看着路边的美景,听着耳边百姓的欢声笑语,突发奇想:“我来考考你!”
“滚!”大字不识几个的锦衣卫恼羞成怒。
江芸芸遗憾:“我以前可喜欢老师考我了。”
郭百户想不明白,但大为震惊。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
前面的顾知和陈禾颖看到什么都要凑上去看一眼,但大都是看看,也没下手买。
“想吃就买。”江芸芸笑说着。
谁知,顾知一本正经摇头,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大包裹:“不行,太贵了,老道给我准备了吃的,等会累了我们坐下来吃,什么都有。”
“娘只给我十文钱,我省着点花。”陈禾颖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说道。
“瞧瞧,真乖的小孩啊。”江芸芸看着小孩手拉手的背影,夸道。
郭百户冷笑一声:“早上骂顾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江芸芸抬脚,继续爬山,一本正经说道:“你懂什么!你没这么可爱的徒弟,完全不懂我们当老师的心!”
郭百户被这个倒打一耙气笑了。
一行人爬了一个多时辰,万万没想到最先累的是平日里最调皮的顾知,她走不动后,乐山就背着她把剩下的路走完了。
陈禾颖则一个人继续往上爬着。
“一点也不对称,走的我有点累。”到了山顶,顾知喘着气,忍不住问着气定神闲的陈禾颖,“你不累?”
“我每天走路来上学,要半个多时辰。”陈禾颖笑说着。
江芸芸听到这段隐隐有些熟悉的对话,失神地看着两个小孩。
“我刚听人说这里面是观音菩萨呢,走,我们去拜拜。”顾知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保佑老道发财,保佑我今年上课不挨骂,保佑穟穟你以后跟老师一样,保佑姨姨要身体健康,保佑陈妈妈要长命百岁……”
她一个个掰着手指头,差点对着香炉走过去。
陈禾颖一把把人拉住:“小心燎了衣服,新衣服呢。”
江芸芸见状突然笑了起来。
那尊巨大的观音还是多年前看到的模样,衣裙飘飘,面相慈悲,一手托白玉瓶,一手拈着杨柳枝,动作温柔,栩栩如生。
顾知虔诚跪了下来,突然扭头对着江芸芸喊道:“老师,来拜拜啊。”
江芸芸目光从佛像上收了回来,微微一笑:“我不……”
“江施主,好久不见。”一个慈悲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你终于来了。”老和尚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神色温柔而悲悯,乍一看和高台上的佛像有三分相似,“贫僧这里有个东西,等您多年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是我有什么东西落这里了?”
江芸芸是认得这个人的, 观音寺的方丈,这么多年过去了,方丈更老了,须发皆白, 面容却越发温和慈悲。
老和尚注视着在众多香客中依旧鹤立鸡群的江芸, 缓缓摇头:“不是您的东西, 是黎施主曾在我这里留下一样东西。”
江芸芸瞬间僵站在原处。
黎?
老师还是楠枝?
不, 不会是楠枝?
这样含蓄的,无法对人言及的沉默不是他的作风。
“黎老夫人病逝那年, 老衲曾带僧侣前去黎府做法事, 归寺后的某一日午后,许是这个时间,黎老先生独自一人爬山, 为他的发妻捐了一盏照亮七七四十九天的长明灯, 后又为施主点了一盏风灯。”
“风灯?为我点的?”她不可置信说道。
“老先生要求点满十年后, 若是您还及时来还愿, 那就在第二年的元宵节归入尘埃。”和尚温和地看向江芸芸, 面容慈悲, “幸而施主赶在最后一日来到此处。”
江芸芸觉得耳朵嗡嗡的响,所有人的声音在此刻都成了遥远的虚幻。
他们从远处来到此处, 又笑着从此处离开,并无拘束,也毫无牵连, 就连高高在上地观音也只是悲悯注视着红尘众人,飘扬的衣摆在日光下好似成了一片轻纱, 落在众人头上, 唯有她被留在远处, 任由世间万物在神思中变化。
殿外,不知是谁家香客点了一双手臂大小的蜡烛,烛火猛得一下窜了起来,火焰瞬间刺痛江芸芸的眼睛,这一瞬间,她强忍多年的痛苦在此刻就要喷涌出来。
到底要怎么样做才能回到当年秋日的扬州,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留在昔日冬日的京城。
江芸芸想要大声痛哭,却又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无声的沉默。
顾知一听到动静就咕噜一下从蒲团上爬起来,亦步亦趋站在江芸身后,一脸警觉,听到一半实在忍不住和陈禾颖咬耳朵:“风灯是什么啊?”
“马上就要熄灭所有风灯了,施主可要去看一下。”方丈低声说道,“在后院的紫竹林。”
“风灯不是要放飞的嘛?”百户忍不住问道,随后看了一眼江芸芸,低声说道,“我听人说琼州有在元宵放风灯的习惯。”
方丈笑说着:“琼州四面环海,故而地势空旷,风大浪大,只等风灯飞到高处,安置在灯内的鞭炮就会被点燃,连着整个风筝都会被送到天上,便是完成这个祈福仪式,但扬州多河流,却人流密集,并无空旷的海绵,容易引起祝融。”
百户似懂非懂,随后又看向江芸芸。
两个小孩也紧张地看着江芸芸。
“去看看吧。”方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当年黎老先生满脸病容却还是一间间佛堂叩拜过去,为您集齐十殿神佛的香火,供奉在风灯上,爱人之心拳拳,无不令神佛感动,这才保佑江施主化险为夷。”
江芸芸低着头,把所有的眼泪逼了回去,这才低声说道:“去看看吧。”
紫竹林里已经站满了人,风灯是一种祈福的花灯,江芸芸在琼山县的时候就知道这事,每年元宵节,靠海的百姓就会站在崖边点上一盏,形状各异,大小不同,颜色则千奇百怪,清粉绿红应有尽有,宝塔灯、高帽灯、又或者是牛角灯,大的要两人合抱,小的手掌都可以托起。
这些灯的边缘沾满了彩约,一旦起风,五彩的纸条在风中飞舞,格外漂亮。
那个时候江芸芸只操心会不会引起火灾,在城内严令禁止,从未想过远在千里之外的扬州,会有人为她点燃一盏祈福的风灯。
“好多人啊。”顾知张望着,“这个是可以许愿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