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 诸事不宜。
京城被热烈隐秘,秘而不宣的声音笼罩着,所有人都似乎在议论着今日卯时发生在正阳门发生的消息。
“有人说江芸是女的?”朱厚照正在和朱厚炜一起吃早饭,听闻刘瑾传来的消息, 大为吃惊, “真的假的?”
“不清楚。”刘瑾挤眉弄眼, 神神秘秘说着, “但江秘书没生气呢。”
“江芸本来脾气就好,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他生气。”朱厚照反驳着, “肯定是胡言乱语, 把那个妇人抓起来,这都是什么事情啊。”
刘瑾没说话,但也没动弹, 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有话要说。
“怎么了?”朱厚照不悦说道, 顺手擦了擦朱厚炜的嘴巴。
“江秘书这么大了还没成婚, 身边就一个小厮照顾, 也实在有些奇怪。”刘瑾委婉说道。
朱厚照一听, 随后瞪大眼睛。
刘瑾微微一笑。
“你说江芸喜欢男人!”朱厚照大惊, 随后露出嘻嘻一笑,“那等会我就把他抓进来好好嘲讽一番。”
刘瑾不笑了。
倒是一直乖乖吃饭的朱厚炜从饭碗里抬起头来, 大声说道:“刘瑾说江芸女的,因为他不成婚。”
朱厚照脸色一沉。
刘瑾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十岁的朱厚炜擦完嘴又发现桌子上还有一块排骨,忍不住伸手去抓, 趁人不注意塞进嘴里,斜眼去看刘瑾, 含含糊糊问道:“是女的就是女的呗,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女人不是很常见嘛。”
他一脸懵懂,小嘴嚼得飞快,二皇子朱厚炜这辈子没见过几个男人,身边围绕着大都是宫女太监,一时间想不明白这两者有何区别。
朱厚照却是明白的,坐在一侧没说话。
刘瑾则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来。
殿内众人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朱厚炜悄悄吐出骨头,这才高兴起来,大笑着:“那以后江芸可以就待在宫内陪我一起玩嘛,我好喜欢他啊。”
伺候他的嬷嬷紧张坏了,连忙悄悄借着擦嘴擦手的机会,打断他的话。
朱厚炜果然没说话了。
朱厚照沉默片刻,随后问道:“江芸呢?”
“回家休息去了。”刘瑾低声说道,“那个疯女人跟疯了一样,喊了一路,吏部尚书韩文立马让江秘书先回家待命。
“嗯,查一下。”朱厚照低声说道。
刘瑾心中微动。
朱厚照冷笑一声,一字一字说道:“我是说,查一下那个疯女人。”
刘瑾希望落空,但也连忙叩首应下。
等人走后,朱厚照坐在凳子上没说话。
自从爹走后,他从未觉得皇宫有这么大,这么空,这些悄无声息的太监宫娥总能在不经意间吓人一跳,偏他不能再表现出来,他娘说他要开始稳重起来,再也不是小孩了。
他牢牢记在心里,却总是时不时闪过惶恐不安的心焦。
他想他爹了。
若是他爹在这里,会怎么办呢?
年轻的朱厚照慢慢琢磨着,随后低声对着一侧的张永说道:“去请刘首辅来。”
—— ——
内阁是难得的安静。
中书舍人坐在一起交头接耳,却又不敢说话,躲在屋子里不敢再出来。
刘健的屋子内。
三位阁老坐在一起齐齐沉默着。
早上的事情很早就传到他们耳朵里了,一开始他们只觉得离谱,再后来又听闻有人说起江芸的反应,也还是叹气,等最后江芸头也不回转身回家后,那个疯女人在大喊时,所有人才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江芸只是瞧着温和,但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
这些年,自来就是你有胆子弹劾他,你等会就能被他反过来怼死,属于有气绝不憋着的人,闹到现在谁敢没事招惹他,那些御史言官见了他都绕道走。
“是不是因为是曹蓁闹事,才不出面反驳?”李东阳第一个开口弱弱说道,“他都参加过科举了,这么多次考试,难道就一个也没发现。”
谢迁看了他一眼,本不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反驳道:“他江芸参加科举才几岁,加上自来体弱,身形瘦弱,这天下谁不知道。”
正常孩子到了十三四岁,就开始有长大成人的迹象,只是江芸幼年过得不好,一直瘦瘦弱弱的,所以哪怕当年考中状元时,形容还带着雌雄莫辨的美感,所以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过他有问题,哪怕到现在,江芸也是光长个子不长肉的,一受累,脸上就掉肉,大抵也都是说他身体不好,可从来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
李东阳没说话,因为他鬼使神差想起很多年前他的老师突然给他来了一份信。
那是师娘刚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份信写了很多细碎的东西,老师写了许多师娘的事情,也写了这些年在扬州的感受,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话题,他只记得当时看着那份信时自己也跟着落泪,他能感觉当时老师写这份信的痛苦,到如今这里面的很多内容也只能记得零零散散了,唯有最后一句话他当日只觉得奇怪,今日猛地想起来,只觉得心惊胆战。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回头下望扬州事,恍若隔世,可若是视而不见又恐抱恨终天,只愿回头百年时,仍不悔。
老师在懊悔什么?
多年前的李东阳只当是老师心力憔悴,对多年夫妻情谊的感慨,可今日突然回想起来,那‘扬州’两个字突然在脑海中不停回响。
老师,到底在懊悔什么?
—— ——
湖广。
黎淳已经很老了,他已经八十二了,脸上布满皱纹,头发花白。
前些年他就走不动了,只能在小院子里晒晒太阳,院子里寻常不让人打扰,所以很是幽静,但是家里的孩子们都孝顺,日日都来看他。
他最喜欢一个小曾孙女,小孩才七八岁,小脸雪白,眼睛又大又圆,笑起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梳着辫子,头戴小花,跑起来一蹦一跳的。
今日,小小的曾孙女还折了一根柳枝,兴冲冲跑过来炫耀着,最后眼巴巴问道:“好看吗。”
“好看。”黎淳伸手摸着小柳枝湿漉漉的叶子,吓唬道,“可别去水边了,回头我要同你爹娘说了。”
曾孙女紧紧抱着那根长长的柳枝,嘟嘴,大声嘟囔着:“不要去告状,我没有去水边,是有人不要它了,我捡回来了,我可以种在您的院子里嘛?”
黎淳看着她笑,和气说道:“种吧,叫大人来帮你,不要摔了。”
“好啊。”小姑娘蹦蹦跳跳,“等它变得好大好大了,我就推嗲嗲去树下坐。”
黎叔一听就笑了起来;“那可要好多年呢。”
“那就好多年啊,我肯定推嗲嗲过去的。”小姑娘天真烂漫地说着,随后又思绪乱走,抱紧手里的小柳枝,大声炫耀着,“这是我捡的,我会好好养它的,把它养得高高大大的。”
黎淳听着小孩气稚气的声音,嘴角含笑。
“嗲嗲你有捡过这么漂亮的小柳条吗?”小姑娘趴在他的扶手上,笑问道。
黎淳摸着小孩的脑袋,思索片刻后忍不住得意说道:“我当年捡的,那可比你这个漂亮多了。”
小姑娘不高兴,不死心问道:“骗人,那东西呢?”
“飞走了。”黎淳闭上眼,躺在摇椅上,优哉游哉地说道。
“哦,是小鸟啊。”小姑娘这才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小鸟是很漂亮哦,嗲嗲真厉害。”
黎淳听得直笑。
只是没多久,耕桑匆匆跑了过来,在黎叔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黎叔猛地站了起来,失态大喊着。
玩闹的祖孙看了过来。
“老李。”黎叔突然喊了一声在边上侍弄花草的人,“带小小姐去种柳树吧,小心点,别让孩子玩太疯。”
老李笑着点头:“走,小小姐,老李我啊,带你去种柳树去。”
小小姐兴冲冲拖着柳枝跑了。
“怎么了?”黎淳扭头去问耕桑。
耕桑面容古怪,半晌之后才说道:“外面,外面都在传芸哥儿……”
黎淳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盯着面前的耕桑看,迫不及待追问道:“其归怎么了?”
“说他其实是……女的。”耕桑口气艰涩,随后又连忙安稳道,“真是一派胡言,芸哥儿就是得罪太多人了,这些年做了这么多事情,难免得罪人,现在新皇登基,难免有人发难……”
他絮絮叨叨说着,但很快又说不出口了。
因为黎淳脸上只剩下木然的沉默。
他一点也不生气,也不震惊,只是眼神惶恐悲凉,还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老,老爷。”耕桑磕磕绊绊喊了一声。
黎淳看向陪伴自己多年的两人,低声说道:“当年夫人已经告诉我了。”
黎叔脸色大变。
“我一开始也很痛苦,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黎淳的声音骤然变轻,“可当时他们都不要她了,她就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那么小的孩子啊。”
黎淳看向头顶绚烂的天空,神色悠远。
“她说她有苦衷的。”他闭上眼低声说道,“所以是我的错,我不了解她,不能让她对我们更坦诚。”
黎叔大脑一片混乱:“这可也,也……”
“我信她的。”黎淳笑说着,“她一直是个好孩子。”
黎叔倏地闭上嘴,随后惶恐问道:“那,那她,她会死嘛?”
—— ——
这个问题所有人都想知道。
锦衣卫千户姜磊站在江家门口,一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的江芸,半晌之后才说道:“你,你真是女的?”
“嗯。”江芸芸点头说道,“你们查清楚了吗?”
“曹蓁交代了,说是从接生婆那边知道的,但其实没有证据的,曹蓁恨你,胡说八道都是极有可能的,还有一个男人,就是之前铜钱造假案跑掉的江西商人,奶妈就是他找到的,他得了消息怀恨在心,所以才报复于你,其实,其实说来说起都是没证据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