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如此声名显赫的江秘书,可他看这些身体残缺的太监,从来就不是厌恶嘲讽,又或者是施舍怜悯的,那双漆黑的眼睛温和明亮,瞧着你和瞧见一个普通人一样和气。
他冯三何德何能,能碰到这样的人。
“这里要不还是你收拾吧。”江芸芸看着一桌子的碗筷散落着,小脚往边上一动,耍赖说道,“嘻嘻,我去午睡了。”
冯三把银子放在胸口,连忙说道:“我来我来,您赶紧去休息。”
江芸芸满意点头,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冯三看着她的背影,又摸了摸胸口,银子还是滚烫的。
“弟子以后肯定能帮到您。”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刚坐回自己的位置,沈墨就捧着食盒走了过来,见了他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
“啧啧,把人家小太监迷得神魂颠倒的。”沈墨酸溜溜说道。
江芸芸失笑:“大中午不睡觉,你偷听我们讲话还有理了,找打是不是。”
“真是好一个没良心的江其归。”沈墨阴阳怪气,“人家担心你没吃饭,特意给你留了饭菜,有些人没良心,要打我,啧啧,真是人心不古啊。”
江芸芸这才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饭盒,惊讶说道:“怎么还惦记起我来了。”
沈墨哼哼唧唧:“怎么说话的,我们不是最好的饭搭子嘛,你这迟迟没回来,我可不是要给你留饭。”
整个内阁,沈墨和江芸的关系算是最好的,时常一起吃饭,吃饱了还会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
沈墨加班还会拉着江芸一起,非说要他过了目,才敢拿给刘阁老看,不然准要挨批。
因为他是专门对接刘健的中书舍人,哪怕他怕刘健怕的要死,每次都战战兢兢地来汇报工作,但每天来找他的次数还是非常多,久而久之,也就和蹲在刘健办公室的江芸芸混熟了。
“无事献殷勤。”江芸芸接过饭盒放到一出去,“我带回去晚上回家吃,你是不是有哪里做得不对,得罪首辅了。”
沈墨叹气,下巴往东面一抬:“现在阁老们哪有心情管我们这些小喽啰啊。”
他坐在江芸芸边上的小凳子上:“你都帮帮一个小太监了,能不能帮帮我啊。”
江芸芸头也不抬就说道:“不行哦。”
沈墨怒了一下,然后主动殷勤地帮她整理桌子:“你怎么这样,先听听我的嘛,江其归,你怎么对小太监都这么好,我可是你的饭搭子,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爱意嘛,这么冷漠无情,打算抛弃我嘛……”
他碎碎念着,小脸一皱一皱的,嘴巴嘟嘟囔囔着,若是刘健在,一看他这个窝囊样肯定是要开口骂人的,幸好面前的是江芸芸。
她一直觉的她和沈墨一开始就玩得不错,就是因为这个嘟嘟囔囔的劲,和张道长真是如出一辙。
“你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我能帮你什么,冯三就一个小太监,我好歹在内廷来来哈哈哈走了这么多次,还是认识几个人的,也只是希望他以后的日子过得多好,给他找个好工作而已。”
“难道就他值得好工作。”沈墨不高兴了,“你对一个小太监这么好做什么。”
江芸芸笑说着:“他值得,你也值得,但我的意思是你的事情,我大概是帮不了了。”
沈墨叹气:“可我不想待在内阁了,其归,我想出去走走,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从琼州走到兰州,还去了徽州,每次听到别人说起你的事情,只觉得羡慕,我自小就很喜欢游山玩水,小时候逃课去爬山,现在长大了却只能坐在这张椅子上,哪里都去不得。”
他坐在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我夫人就是我爬山的时候遇见的,是个武馆家的女儿,性格很是活泼,但她和我母亲有矛盾,这几年也过得不开心了。”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他说着。
“我想带她离开这里,重新开心起来。”沈墨眼巴巴看向江芸芸,“你有没有办法啊?”
“你要是出了内阁,以后想回来就难了。”江芸芸说道,“其实刘阁老很看重你的。”
沈墨小脸皱着:“那怎么每次见了我都骂我。”
“刘阁老也不止对你要求高,他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而且你之前的东西写的不好,刘阁老都愿意亲自给你修改,难道还不是看重。”江芸芸笑说着。
沈墨叹气:“你说的我都懂,可我不是你,你走了这么多地方,做了这么多事情,到头来,兜兜转转才二十三岁,现在又重回内阁,谁不羡慕你未来坦荡的前途,可我今年过了年就要三十了。”
他握着手中的折子,有些烦躁地来回翻动着:“这京城的位置这么多,我难道还能做到部堂阁老不成,我什么水平我自己心里清楚,但我就一个夫人,她是我亲自求娶的,所以我是愿意为她换一条路的。”
江芸芸叹气,抽回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折子:“你就是求一个外放是不是?”
沈墨连连点头。
“你拿着你年年都是上等的考核成绩去吏部,吏部求之不得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但也想去稍微繁华点的地方。”沈墨老实巴交交了底。
江芸芸气笑了。
沈墨哀嚎一声,一把抱着江芸芸的胳膊,哀嚎着:“帮帮我吧,江其归,你最好了,呜呜呜,你帮帮我吧,我又不是要浙江南直隶这样的好地方,就京城,北直隶附近就好,其归,其归。”
江芸芸怎么也扒不开他的手,心如死灰。
“行了,别哭了,这个时候还闹这出,你是真的不怕被人弹劾啊。”她无奈说道。
“我夫人都要和我闹和离了,现在搬回家都好一个月没回来了,我大舅子整天举着沙包大的拳头在堵我呢,我岳父岳母见了我就没好理由,”沈墨又开始抽抽搭搭,“我这是哪哪都死路一条啊。”
江芸芸叹气:“那你先按照流程走,把折子递到吏部去,我手里正好有漳州的事情要去找韩尚书,到时候帮你提一嘴,但具体如何安排,那也要看吏部自己考量,我没法给你打包票。”
沈墨立马不哭了:“行,你江其归开口,谁不卖你几分面子。”
江芸芸无奈摇头:“去洗把脸吧,等会阁老们就都回来了。”
“好嘞。”沈墨开开心心站起来,只是刚走了几步,不改其性,扭过头来,八卦问道,“你让冯三去司礼监,真的没别的意思?”
江芸芸点头:“他脑子转的快,读书也读得好,嘴巴也甜,做事也老练,偏这辈子没了别的路可以走,瞧着很是惋惜。”
“他自己入宫的时候,都不惋惜自己,要你做这个好人。”
江芸芸抬眸看他,低声说道:“那是他没得选,这世上有的选的人才多少,大部分人都没得选。”
“那肯定也不是你啊。”沈墨大大咧咧说道,“你这条路走得多让人羡慕啊。”
“我走上这条路,也是没办法的。”江芸芸笑说着。
沈墨只当她在炫耀,所以大笑打趣着:“原来我们威名赫赫的江秘书是和一个小太监物伤其类了。”
江芸芸没说话,也只是看着他笑。
—— ——
五日午饭后,冯三蹑手蹑脚,躲着众人走了过来,神色古古怪怪,小声说道:“司礼监的那位萧祖宗让人给您带句话。”
“什么?”江芸芸停下散步的动作,沈墨昨日就从内阁离职了,准备去保定府上任了。
“抓到一个害虫,问您要不要去看看?”冯三说。
江芸芸摇头:“内阁事务繁忙,抽不开身。”
冯三哎了一声就要出去回话了。
“等会。”江芸芸想了想,摘了一朵大红色的小花递给冯三,“放在衣襟的位置上。”
冯三不解,但还是规矩做了:“好奇怪的,我这衣服灰扑扑的,花也太好看了。”
“等会有人问,你就说这花是我给你的。”江芸芸笑说着。
冯三尴尬挠了挠头:“这也没人问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会有人问的。”
冯三闻言,突然心中一动,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没在说话,只是挥了挥手:“我上次说的话,你要记住了,今后的路要自己走了,稳当一点才要紧。”
冯三手指微微发抖,忍不住伸手摸着胸口的那朵艳丽的小花。
江芸芸不等他说话,低声说道:“刘阁老来了,快走吧。”
冯三一腔激动不得不压了下来,深深看了江芸芸一眼,最后转身离开了。
刘健远远瞧见了,果然不高兴说道:“少和太监打交道,清名要不要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就是瞧着他有点意思,所以多聊了几句。”
“一个太监有什么意思的。”刘健冷硬说道。
江芸芸只好转移话题:“不知道陛下和殿下现在什么情况了。”
“你知道锦衣卫指挥牟斌去了江西吗?”说起这事,刘健脚步一顿,扭头问道。
江芸芸一惊,缓缓摇头。
“你之前单独面圣可是说了什么?”刘健又问。
江芸芸含糊说道:“确实有说起宁王的事情,宁王的人在漳州为非作歹,兴风作浪,这些事情在后来楠枝的折子上都是有说的,但我当时并未提及宁王的坏话。”
刘健没说话。
江芸芸原本还算明朗的心情也跟着阴郁起来。
“宁王这事,我瞧着……”刘健抬脚入门的一瞬间,神色凝重,“要出事情了。”
第四百四十章
朱宸濠最近有些不安, 他老觉得有人盯着他看,那种感觉如影随形,哪怕他回到自己的屋子,也似乎总感觉头顶上也会落下一道影子。
“殿下!”江巩眼见他要烧到自己的手了, 连忙喊道。
朱宸濠回过神来, 猛地摔了手中的碎纸, 看着最后的纸张被火焰烧尽, 整个人显得神色格外阴郁。
“殿下最近怎么心神不定的。”江巩担忧问道。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突然神色警觉地抬头, 扫视了一下周围。
宫殿被层层斗拱房梁遍布, 高深阴暗,绚烂多彩的颜色也因为日光难以企及从而显出几分难以形容的狰狞。
“殿下!”江巩见他神色隐隐暴怒,又是出声喊道, “可是有什么不对劲。”
朱宸濠收回视线, 那双眼睛里的不安愤怒还未散去, 还带着几分凶意地看着江巩, 阴沉神经地问道:“这屋子里还有其他人。”
“什么?”江巩震惊, 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 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的事情。
这是一座内廷的宫殿,是朱宸濠自小读书的地方, 现在两人站着的地方是主殿,两侧还有偏殿,一个是待客用的, 还有一间是他小憩的地方,从半开的窗户往外看去, 就可以看到层层巡逻的卫队。
夏日燥热, 江西更是有一股凝重, 沉闷的潮热窒息,连带着不远处的树木都巍然不动,蔫蔫巴巴。
“是不是最近没睡好?”江巩这盯紧一看才发现,这里面不少东西都被搬走了,所以显得空荡荡的,面露犹豫之色,“您瞧着精神实在不太好。”
在上一份新皇还未登基就有杀宁王的线报传过来后,宁王就一直开始惴惴不安,但等了几日也不见动静,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个消息竟不知何时泄露出去,越传越多,整个宁王府惴惴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