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陛下也赏了你银钱和布匹,哎,虽说不是升官,但有钱也是极好的。”焦芳安分不了一会儿,又开始说不中听的话了。
江芸芸也不生气:“当然还是钱好,毕竟我还年轻嘛。”
焦芳不笑了。
——他的年纪都可以当江芸爷爷了,估计还有剩的。
王鏊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板脸:“江学士,你上课要迟到了。”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背着小手跑了。
焦芳气得直咬牙。
“和年轻人计较什么。”王鏊慢慢悠悠说着,“不说比我们的儿子了,比孙辈说不定还要差几岁呢。”
焦芳更不想笑了,直接甩袖离开了。
费宏不解:“好端端和他置什么气。”
王鏊捋了捋袖子,淡淡说道:“一想起驴舌头也能说话了,听不得而已。”
费宏无奈一笑:“这人可记仇了,算了,要是熬得住,说不定是下一任呢。”
王鏊撇了撇嘴。
—— ——
没多久,一份帖子送到江芸院中,当时江芸正在和今年的新科进士,之前在扬州一起相处过得叶相、杨果等人说话。
之前江芸芸一直闭门不见客,直到殿试结束,庶吉士的选拔都结束了,这才开始接收帖子。
吴宽年纪大了,之前科举的变故,吓得他一出考场就病了一场,如今一听考试考卷考生这些字就忍不住心悸,所以见了几个人也就不见了,让他们直接去找江芸。
他有意做个人情。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年纪大了,身子大不如前,过几年估计就要退了,要这个座师的虚名已经没用,不如给自己小孩徒弟等人结个善缘,把这个座师的名头给江芸,而且认了年轻有为的江芸做座师,肯定比他这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小老头有用。
所以江芸芸过上了白天上班,晚上交际的日子,忙得不得了,还要抽空和人讨论学问和世面上流行的哲学理论。
没错,现在的读书人其实已经开始批判程朱理学的天理是万物的本原,但也有人不赞同陆王心学的万事万物皆出于心,总之都是很有想法,且一个个都要说出来的人。
所以他们兴致勃勃去看江芸芸,企图得到她的见解时,江芸芸只能微笑着不说话,故作高深。
她信的东西,在这里十有八九属于大逆不道。
这一轮轮的大浪淘沙的交谈,江芸芸还真捡到几个神童天才了。
这一届中一个叫王廷相的,开封府仪封县人,她最是满意,读书以经国济世为务,大胆创新,非常有锐进的改革思维。
还有不少人也都很好,瞧着很有读书人的锐气。
“好多神童啊。”江芸芸关上门后和乐山感慨了,“真是令人羡慕啊。”
乐山欲言又止得看了她一眼。
“哎,谁送来的帖子啊?”江芸芸回过神来,随口问道。
乐山一看,也跟着啊了一声:“是刘尚书,兵部的刘尚书,您的刘师兄。”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哎,刘师兄怎么找我啊?奇怪,跟个鸿门宴一样,还下帖子,也太慎重了……明日下值之后,家中……算了,不想了,总不能害我吧,你明天早上给我准备一点礼物出来。”
乐山点头:“不知可有带家眷?”
“刘师兄这次入京只带了自己和两个仆人。”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刘师兄一向避嫌,怎么好端端要请我吃饭。”
“之前京城还闹得沸沸扬扬的裁革,这几日都没动静了,听说锦衣卫都走了好多人,每天都有人离开京城,现在京城的房价都便宜了,治安都好了不少。”乐山好奇说道,“是不是庆功宴啊。”
江芸芸笑:“这刚开始的事情,你就打算庆祝啊,没有的事情,我估计是其他事情吧。”
乐山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就是胡说的,只是瞧着最近街上的那些纨绔子弟都收敛了不少,心里高兴,对了,夫人好久没来信了,公子怎么也不得多问一句啊。”
江芸芸拍了拍脑袋:“坏了,这一天天忙得都忘记了,还有江渝是不是也好久没来信了啊,你等会都替我写信问问,两个小姑娘在边境我还挺不放心的。”
“不是说做什么调解做的风生水起嘛,现在蒙古话都说的极好了。”乐山笑说着,“现在身边围了一群人呢,都是要跟着她学呢。”
第二日,江芸芸拎着礼物,骑着小毛驴溜溜达达去刘府吃饭了。
刘家住得很偏,靠近城门口的位置了,不过不少家境窘迫的读书人也都住在这里,治安倒还是不错。
“来就来了,怎么还带礼物了,回头我们老爷要不高兴了。”开门的仆人笑说着。
江芸芸咧嘴笑:“不碍事,是我当师弟给师兄的礼物,也不值钱,就是根墨条。”
另外一个仆人伸手:“老爷在内堂等着呢。”
江芸芸入内,就看到刘大夏穿着简单,没有任何装饰,洗得发白的蓝色衣衫背对着站在正堂,面前挂着一幅黄河静静流淌的画,头顶是月光,两侧是游走的行人,一切都显得格外安逸平和。
“这是我当年治水时,看着那些汹涌而下,肆虐百姓时有感而发留下的画。”刘大夏出声,“那个时候的黄河水,只要被它卷上了,谁来了也救不了你。当日我在秋水镇,那水里都是哭声,那些孩子瞧着还没我腿高,那些老人就这么在我眼前被卷走,我看得……心都碎了。”
江芸芸脸上的笑顿时收了起来。
“所以我后来给自己画了这么一幅画。”刘大夏低声说道,“我得要把黄河治好,至少,至少三十年不能再出事了。”
他转身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平静说道:“哪怕让我死在黄河里也是可以的。”
“当时师兄吐血累到在黄河上的消息传到京城,我恨不得亲自去找您。”江芸芸说。
刘大夏看着面前已经长高的年轻人,知道他这句话不是在敷衍他的。
他的师弟最是热忱,最是真挚。
那一年第一次见他时,扬州大雪纷飞,他满怀激动匆匆而来,正遇到江芸和他的朋友走在走廊下说话,满脸稚气,隔着漫漫大雪,两人的视线相遇了。
那一年他才十岁,长得瘦弱,跟个七八岁的孩子一样,偏有一双格外灵动的大眼睛,一眼看过来,就知道此人定然不凡。
他长得凶,便是自家孩子见了他也不敢说话,江芸的那些同学见了他也怯懦极了,只有他的小师弟一见他就是笑,眉眼弯弯的。
再后来就是在京城,他已然长高了,却还是带着少年人才有的天真,装着小大人的样子,企图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说话,说的话也有理有据,不再充满稚言稚语,白话连篇。
他长大了,在老师精心的养护下,这株不起眼的小草不知不觉长大了,成了一颗郁郁葱葱的小树,逐渐有了锋芒,但同样也愿意颤颤巍巍地伸出枝叶去庇护自己觉得对的道理。
再后来两人各奔东西,再得知他的消息,他成了大明最年轻的六元及第的小状元,那样的风光,只是还没高兴多久,他就得罪人去了琼州,随后的消息好好坏坏,断断续续传了过来,他也跟着起起伏伏,颇为忧心。
那时,他住在东山下,手里是老师的信,耳边是师弟的消息,可他看到的却又是黑暗的世道。
那幅画就这么不伦不类地挂在墙上。
他累了,一个黄河治水让他精疲力尽。
他本是不想出来的。
他根本就救不了那些孩子和老人,他耳边一直是那些人的哭声,那么大声,那么绝望,可他毫无办法,他甚至自身难保。
他实在太痛苦了。
是他的老师,年迈体弱的老师跟他说再去看看吧,再往前走几步,你的师弟就在你前面。
所以刘大夏出来了。
“真是长大了。”刘大夏开口,露出浅浅的笑来,“其归,好久不见。”
江芸芸笑着打趣着:“之前在城门口迎接您,您可是直接把我赶走的。”
刘大夏无奈摇头:“倒是一样的油嘴滑舌,坐下吧,是不爱吃饭嘛,怎么不长肉。”
江芸芸坐在他对面,大大咧咧说道:“挺爱吃饭的,就是不长肉。”
“想太多了,什么事情都要插一手,累的。”刘大夏亲自为她倒了一盏茶。
江芸芸连忙双手接过,悄悄看了他一眼,打着马虎:“路见不平嘛。”
“这样会得罪很多人的。”刘大夏说。
“师兄不是也得罪了很多人。”江芸芸顾左言他。
“我都是老头了,得罪人便得罪人。”
“我也会是老……人的。”江芸芸嬉皮笑脸。
刘大夏气笑了。
——好得很,那种熟悉的,想要揍人的感觉回来了。
“师兄今日怎么好端端请我吃饭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不见你不行,见了你也不行。”刘大夏挖苦着,“你这个小师弟真是难伺候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直言不讳:“怎么师兄也挤兑我,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刘大夏摇头:“知道焦芳爱挤兑你,你还非要撩拨他。”
“他说话不中听,而且每次都是他先针对我的。”江芸芸不高兴说道。
刘大夏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意味深长说道:“他为一个礼部尚书努力了这么久,连着前两任都敢使绊子,下狠手,你一个小小学士要是安分一些就好,偏这么高调,还这么厉害,他可不是视你为眼中钉。”
江芸芸眼睛一亮:“前两任尚书的绊子……”
“不过有些猜测罢了,背后不说人之过,我今日来是为了其他事情的。”刘大夏岔开话题。
江芸芸一脸失落。
“听闻你和镇远侯关系不错?”他话锋一转。
江芸芸眼珠子微动,没说话。
——摸不准答案是什么,怕挨骂。
“扭捏,你和顾仕隆的关系谁不知道。”刘大夏嘲笑着。
“哈哈哈,是挺好的。”江芸芸只好打哈哈。
“我最近裁到他那边了……”刘大夏说。
江芸芸瞪大眼睛。
刘大夏微微一笑:“还请江学士为我做一下说客。”
江芸芸不笑了。
——万万没想到还真的是鸿门宴啊。
“锦衣卫裁好了,卫所弄好了,就剩下三大营,总得要寻一个突破口。”刘大夏直接说道,“我瞧着镇远侯就很好,一向有贤名不说,和老师也认识,这不,还有个关系不错的人在眼前。”
江芸芸呆呆指了指自己:“我,我啊……”
“会被打出来的吧?”她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