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破矿得金,淘沙得金,扬灰终身,无得金也’。”江芸芸话锋一变,“听过吗?”
两位皇子自然摇头。
“那你看读书重要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然微臣说什么都不知道,多丧气啊。”
两位皇子四目相对,等了半天:“没了?”
“对啊。”江芸芸翻开手中的教案。“这句话出自《关尹子》,据说是春秋尹喜所著,但目前我们所知的文本内容是唐宋所做,典故疑似,但想来之前也该是很有趣的。”
“假的啊。”朱厚照叹气,“那沙子里是不是没金子啊。”
“读书宛若淘沙,学到了,那便是金子,没学到那便是一团沙子,但就像目前的关尹子乃是唐宋改做一般,这本书也并非毫无价值,由此我们可以窥见唐宋时期有关道教的一部分人的思想,拓展道家发展至今的历史脉络,我们读书也非事事都有用。”
江芸芸赶在监督的小太监出声打断时话锋一转:“比如大学中所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我们读书驭的是人,而非外物,驭我之所能也,而非不可能之物。”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人心要正,读书要多。”
朱厚照不解:“难道这句话不是说家国一体,平天下在治其国嘛。”
“自然也是。”江芸芸又赶在小太监出声时,果断点头,进入正题,“修人和治国并不冲突。”
“那哪个重要呢?”朱厚照敏锐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君王治国,官员立德,百姓立身,三者自为一体,难以分清孰轻孰重。”
“也该上课了。”小太监见话题越来越远了,低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是该上课了。”
朱厚照看了一眼小太监,突然板着脸说道:“要你多嘴。”
小太监一惊,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认错。
原本还轻松的屋内瞬间安静地能听到急促的呼吸声。
朱厚炜懵懵懂懂地看着屋内的一切。
只有江芸芸见小太监惶恐不安的神色,出声为他说话:“驭人之道在于明确责任,这位小太监职责所在,若是纵容,那便是失职,两者都错。”
朱厚照拧眉,过一会儿又说道:“可我是太子。”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他,骤然有些失神。
——面前的小孩好像真的有了太子威严。
朱厚照察觉到她的失态,猛地收回脸上的不悦,委屈巴巴说道:“爹娘管我就算了,他们怎么也管我。”
小孩脸上的神色骤然孩子气起来,瞧着很是可怜。
江芸芸回过神来,无奈一笑:“只是各司其职,殿下若是不喜欢,下次便为他们点明您的要求,他们会知道的。”
朱厚照扭头,对着小太监一本正经说道:“下次我和老师讲话,你们都不准插嘴,我要读书的。”
小太监吓得脸色大白,左右为难间呐呐着没说话。
还是朱厚照自己挑选的那位嬷嬷上前,把小太监扶起来,低声说道:“还不退下,回头陛下自有决断。”
小太监这才颤颤巍巍站了起来,若不是被人扶着,怕是都要站不稳了。
朱厚照已经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江芸芸无奈说道:“上课吧。”
“好好好。”朱厚炜连忙坐直身子,“我千字文学好了,我是不是要学别的啊。”
“自然。”江芸芸点头。
一节课有惊无险地结束后,朱厚照在江芸芸离开前,连忙把人拦住,“你刚才说的‘驭’我不懂,我骂小黄门难道不是也是驭吗?那到底什么是‘驭’?我记得老师讲过‘以八柄诏王驭群臣’,难道今日说的是这个?”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然长大的皇子,不再似以前那般口无遮拦,反而谨慎开口:“驭者,操辔也,殿下说的是为帝之道,以行控制,微臣说的是为人之道,以求自制。”
朱厚照若有所思。
——他隐隐觉得江芸教了一个很厉害的事情。
江芸芸并无打算细说,正打算离开时,就看到朱厚炜正悄悄躲在他腿边,瞧着是要跟她一起走了,顿时哭笑不得:“二殿下这是做什么?”
朱厚炜眨巴着大眼睛,抓着她的衣服。
朱厚照回过神来,打量着面前的两人,突然伸手把人拉了过来,一本正经说道:“晚上不是要陪我看花吗?我回头带你去吃好吃的,不要缠着江芸了。”
朱厚炜左右为难。
“你要是跟着江芸走,我回头就不然你和我一起睡了。”朱厚照话锋一转,立马威胁着。
朱厚炜只好松开江芸的衣服,转而去抱他哥的腰,可怜兮兮说道:“不要,要和你一起睡的。”
江芸芸看着两位皇子的交流,又看了一眼亦然是少年人模样的太子殿下,不得不承认,殿下是个聪明人,学东西学得太快了。
会试回家那第三日,李师兄登门拜访,一来是说科举的事情,二来则提起吴宽和焦芳的事情,吴宽多年不得入内阁,一开始也曾心绪波动,现在也完全放下,焦芳争取礼部尚书之位,小动作不断。
他一则是为了让她注意和这两人交往的尺度,二则是提醒她要低调一些。
——善游者溺,善骑者堕,人心在于自驭,不可沾沾自喜又或骄傲自矜。
李东阳当日如是说道。
“你以后收徒了,我还是你最喜欢的徒弟吧?”临出门前,朱厚照故作不经意地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咧嘴一笑:“我都忘记我成座师了。”
朱厚照撇了撇嘴:“那就忘记好了,反正你有我一个也就够了。”
江芸芸还是笑得合不拢嘴:“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这还是我监考的第一届学生呢,他们肯定到时候会拜访我,我可要叮嘱乐山注意点,不能手忙脚乱的,让人小看了。”
“谁敢小看你。”朱厚照满脸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突然靠近江芸说道:“反正不能比我重要,不然我就不喜欢你了。”
壬戌科进士丁亥日正式进行,读卷官是轮不到正五品的江芸芸,所以那一日她准备去内阁上值。
时间也巧,她站在文华殿不远处的长道边上,一抬头就看到鱼贯而入的考生们,人群中有几个相熟的身影,那是当年在扬州求学时遇到的人,突然觉得时光荏苒,当年分开的那群人,突然又聚在一起。
“哎。”江芸芸的屁股赶刚坐下,沈墨的脑袋就伸了进来,一脸八卦,“听说了吗?你要去礼部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江芸芸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不对, 你怎么知道?”她回过神来反问。
沈墨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你这一监考完,连考生都不见,大门一关,专心睡觉的, 能知道什么?”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用更意味深长的口气来说:“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八卦精沈墨眼睛一亮, 连忙把脑袋伸得更里面了:“果然有八卦, 今年你们这群监考完的考官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谁来了也不见, 有猫腻,果然有猫腻,快说说, 快说说。”
今年科举的小插曲并没有在坊间流传, 大部分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殿试, 最热闹的大抵只有新科状元又是来自南方的猜测。
毕竟两位主考官都是扬州人, 加之今年考试南方考生考得很好, 大家忍不住有点想法。
江芸芸立马龇牙威胁着:“我这个不好说,但你这个不说, 我立马去找刘首辅去!”
她在沈墨震惊的神色中,一本正经说道:“我要告状,告你整天宣扬不靠谱消息, 破坏同僚感情,实在是太过分了!”
沈墨大惊:“我看错你了, 你竟然是和焦驴脸一样的人。”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暗地里诋毁长官, 罪加一等。”
沈墨不说话了, 他甚至想跑,谁知被江芸芸一把薅住袖子,立刻大惊失色,宛若良家妇女被恶霸欺负,慌张说道:“你想干嘛?”
“你哪来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呢?”江芸芸反客为主问道,“快说。”
沈墨委委屈屈说道:“好凶狠的江其归,我也是听说的,大家都说你今年厉害了,年纪轻轻就主持了科举,那些考生年纪比你还大呢,你现在倒是成了他们的座师,还不知从哪里听说,之前有意让焦驴脸坐主考官之一的,奈何中间冒出一个你,你还把人家儿子都黜落了,可不是要顶替人家的位置。”
江芸芸咂舌:“你这不知道在哪里倒是听说了好多事情。”
沈墨撇嘴:“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可不是我胡编乱造的,你就说说这桩桩件件,哪里不对吧。”
“全都不对。”江芸芸笃定说道,“焦芳有子,理应避嫌。”
“可之前你科举的时候,陛下都不曾要李阁老避嫌。”沈墨反驳着。
“这如何能一样!”江芸芸不悦,严肃说道,“在此之前,我和李阁老的关系并不密切,且我和李阁老年纪相差之大,拜师时间也相隔很长,这可和父子血亲不一样。”
沈墨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不好开口,只好说道:“且当你这个有道理,那你是不是比考生们都年纪小吧,是不是大明目前最年轻的座师吧。”
“读书靠的又不是年龄,我也是辛辛苦苦读书读出来的,且我当状元的年纪本就小,其实算起来也当了七、八年官了,历经两地官员,本就和正常官员一样的履历,何来最年轻状元是好事,最年轻座师就不是好事情了?”江芸芸反问。
沈墨又语塞了。
江芸说的自然都有道理,奈何他这人自小就是风云人物,做什么都能引起轰动,不然也不会被打发到边远地区两次了,还能轰轰烈烈回来了,这样的人就是出门吃个饭都能被人围观。
“反正,反正外面都这么说的。”沈墨低着头,丧气说道,“你别告我状了,刘首辅本就觉得我过分活跃,你这一告状,我就要被赶走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沈兄哪里的话,我也不过是好奇问问而已,我看李阁老就很喜欢你啊。”
沈墨蔫哒哒地看了他一眼:“李阁老谁不喜欢,他性格最好,但要是你回头跟他说我欺负你,他肯定第一个要把我赶走的。”
李东阳这人护犊子,稍微了解点的人都知道,尤其是护江芸,刘健骂江芸,李东阳那双炯炯的眼睛都能盯过来看一眼的。
江芸芸闻言只是笑:“可不是这么说,李阁老对谁都好春风化雨,只要你们都好好做事,平日私下里,他最没架子,你这好端端诽谤同僚,他肯定是不高兴的。”
两人说话间,就听到三位阁老说话的声音传来,沈墨慌里慌张准备走了,奈何运气不好,被走路带风的刘健抓了个正着。
刘健最不喜有人在上值期间到处走动说话,立马沉下脸来:“宁王世子妃的玉牒写好了吗?”
沈墨苦着脸,低着头:“没写好。”
“兵部的题奏可写好了?”
“没,没……”
“碑额呢?”
沈墨不敢说话了。
刘健板着脸:“什么都没做好,就来闲聊,内阁是让你来闲聊的!”
沈墨落荒而逃。
刘健板着一张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飞快的举起三本折子:“兵部纪功草拟好了,秦王的祭书写好了,世子的袭爵折也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