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他点评自家儿子的一篇文章时,评语和文章不小心先后流露到民间,读书人自然是争先恐后去围读的。
“这个江芸是谁,小小年纪有如此善心。”
“自己没钱还能去帮助别人,真是好样的。”
“怪不得他能求得菩萨心软,一觉睡醒,枕头便多了他一百四十九两。”
“不过扬州竟然受灾了,死了不少了。”
“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扬州受灾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京都流传开来。
也不知是谁说起三个月前,扬州通判为了给自己母亲过八十大寿,竟然还花费百金,时间点和受灾时间相差无几。
流言越传越广,甚至还有人说冯忠不理会灾民是因为扬州好像来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但具体是谁,却又死死打听不出来。
一时间民怨沸腾,甚至有读书人给通政司递了折子,要求彻查此事。
太祖设立通政司,赋予了“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章奏,实封建言,陈情伸诉及军情声息灾异等事”的重任。
这个衙门在洪武、永乐、洪熙、宣德四朝时受朝廷重视,权势极盛,但到正统初年,英宗幼年登基,慢慢没落了,但随着今上勤政,这个衙门又慢慢有了新的活动苗头。
这份折子就这么递了过来。
通政司使觉得有戏,但也怕得罪人,就推给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的左通政元守值。
元守值秉性朴鲁,原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巡视居庸关和紫荆关等地,看到那封折子也觉得扬州知府太不靠谱了,也不管背后的弯弯道道,直接把这事接了过去。
他不敢耽误,连夜写了一道折子把扬州知府,扬州通判等人骂的狗血淋头,就差叫他们以死谢罪了。
这份折子突然畅通无阻地送到朱佑樘案头。
——毕竟扬州真是一个富裕的好地方啊。
朱佑樘看着桌子上堆成山的折子,气得脑壳疼,正准备发落,又突然想起上高郡王还在扬州,那口气就生生忍了下来。
一旦处置了冯忠,万一这人混不吝把上高郡王私离封地的事情抖落出来,朝廷上一定又是一片弹劾,一旦说起藩王,百官就激动起来,他一点也不想处理这些骂战。
头疼,实在头疼。
“他怎么还没回去?”他烦躁说道,“给宁王送信了没?还不把人领回去。”
钱能小心说道:“听说宁王病的厉害,许是实在没有精力了。”
朱佑樘心中一软:“找人送些补品给他,好好照顾身子才是。”
钱能连连称是。
“先发着吧。”他最后说道,“让内阁留下不发,等人回去了,我再去收拾这些人。”
“陛下,娘娘今早请了太医,说身子不舒服。”钱能趁机说道。
朱佑樘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是肚子里的皇儿闹得皇后不舒服了。”
钱能连忙说道:“许是天气热了,娘娘早膳也没动几口。”
朱佑樘已经等不及他在说什么,起身,匆匆朝着内院走去。
这是陛下成婚多年的第一个孩子,他年幼受苦,所以一直身弱多病,这些年又勤于朝政,不近女色,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可是急坏所有人了,年初皇后查出身孕,满朝大喜,这对年轻的帝后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如今腹中的胎儿正是所有大臣所期盼的,自然是一点波澜都不希望看到。
—— ——
扬州的冯忠还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已经出名了,正沾沾自喜准备中元节的事情。
他打算留上高郡王在这里过中元节,给他看看扬州在他的治理下是有多繁华。
若是他喜欢,肯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何愁不会升官发财。
他打算在天妃宫造烟火之戏,彻底通宵,接连不断地放,让所有人看看扬州到底有多繁华。
他也不是自己立功就不顾同僚的人,所以拉上通判杨棨一起筹办此事。
就在他们商量如何办好烟花戏时,李同知匆匆走来,面色不安。
“怎么了?”冯忠不悦说道。
李同知看两人见了他就不说话,甚至还把案桌上的东西接着袖子盖了起来,心中不由撇了撇嘴。
他年纪大了,又是北边人,能走到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限了。
知府冯忠和通判杨棨却不一样,南方人,还年轻,背后都有点靠山,在扬州也不过是准备捞点钱,打好关系后准备往京城走的人。
“怎么了?”冯忠发现自己语气不好后,立马软下声来和气说道。
他长了一张斯文白皙的读书人的脸,留着两撇胡子,看上去格外文气。
李同知心中微动,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开口时便是格外和气:“之前不是唐伯虎把他们赈灾的事情写成诗赋吗?那些村民觉得读书人特别好,这次又找了读书人来府衙了。”
冯忠有些恼怒。
这就是读书人的麻烦,干了点啥事都要宣扬一下,屁大点的事都要宣扬得格外厉害,不像那些会做事选商人,赈了灾把所有功劳都给了他,多么会做人啊。
“读书人博名气而已,那些村民找他们有什么用。”杨棨笑着安抚着,“冷一冷他们就好。”
“不好好都读书就知道做这些博名声的事情,有辱斯文。”冯忠冷笑一声,“去告诉府学的□□,看好学生,好好读书,明年乡试给我考出好名次才是,弄这些虚名也不怕到时候在整个应天府丢脸。”
李同知连连点头。
“这几日也辛苦你了,没事就下去休息吧。”通判杨棨和气说道。
李同知笑容一僵,还是缓缓退下,出了门口,狠狠啐了一声,这才捋了捋袖子,慢条斯理走了。
——他有个妹婿在京城当个小官,传信过来说了京城最近最热的八卦,也不知这两人知道了没。
——好戏在后头呢。
江芸芸见李同知独自一人回来了,脸上不显,心中止不住的愤怒。
“您说的这事,我已经和知府和通判都说了,可他们……”李同知点到为止不再说话,随后耸了耸肩,“爱莫能助。”
江芸芸低着头不说话。
“您一个读书人何必掺和那些庶民的事情,他们没粮,自然会去借,何必要您一个十岁的小孩几番跑腿。”李同知可是靠自己一个人辛苦读上来,才有了今天这番成就,看这小孩拜名师,却不好好读书,走了歪路,也是格外心疼的。
江芸芸也只是跟着笑了笑:“多谢李同知劝导,我不会走歪路的。”
李同知看着他背着比他还高的书箱,慢慢吞吞迈出门槛,觉得自己劝回一个年轻人,觉得格外得意。
他是看好江芸的!
和这样的人打好关系,自己未来也会受益的。
江芸芸出了府衙门口,一眼就看到门口那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他们站在府衙门口,惴惴不安,脊背都要弯成一道虾的样子,他们身边站着同样坐立不安的周鹿鸣。
她这几日一直让读书人去宣扬救灾的事情,本打算用舆论压迫扬州那些官吏,谁知他们并不把他们这些读书人放在眼里,或者说他们并不把百姓放在眼里。
——这一招并不好使。
早上江芸芸准备去读书的时候,周鹿鸣一脸歉意地带着那几人在侧门等他。
官府的粮食迟迟没有救济,免除赋税的通知也一直没有送过来,这几个村子几乎要没有活路了,卖地卖儿女成了唯一的选择。
所以他们找到了当日看上去和他们气质最相近的周鹿鸣。
这个人看上去不过是干苦力的,却和那些读书人在一起,肯定是有些门道的。
“哎哎哎,小童郎回来了。”有村长见了人激动喊着。
门口的衙役呵斥道:“吵什么。”
那老人哈头弯腰,连连道歉。
江芸芸把他们带离衙门口,一脸歉意:“我没见到知府,你们要的粮食我也没要到。”
那群老人僵站在原地。
“那税赋的事情呢?”那些老人带着最后的期望问道。
江芸芸沉默,还一会儿又说道:“会有办法的。”
那群老人沉默着,年迈的身体好似成了枯萎的木头,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那怎么办?你不是读书人吗,他们都说你是状元的徒弟。”有个年纪稍轻的黑壮男人烦躁质问着。
周鹿鸣把江芸芸护在身后:“你不要冲他发火啊。”
“我们的粮食马上就能收了,你知不知道,就几天,就差几天,现在什么都没了!”那人暴躁走着,随后颓废地垂下肩膀,喃喃自语,“三年了,连着三年受灾了,我们,我们没有活路了。”
老人们沉重叹气。
今日是个阴天,天际压着厚重的乌云,瞧着又要下暴雨了。
夏季多雨,可也没有一直下的道理。
江芸芸抿唇,从周鹿鸣身后走出来:“我还有个办法,但需要你们自己权衡。”
“什么?”壮汉激动问道。
“先去应天府找御史告状,再去京城告御状。”江芸芸低声说道。
那人下意识恐惧地缩了缩瞳仁。
知府已经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
“若是他们官字两个口呢。”老人见多识广,忍不住低声问道。
“他们没机会沆瀣一气。”江芸芸低声说道。
—— ——
“不得了了。”中元节那日,冯忠穿戴整齐,正准备亲自去天妃宫点燃烟火,就看到仆人慌乱走了进来。
“慌慌张张做什么?”他随口问道。
“京城那边出了点状况。”仆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冯忠脸色微变:“扬州受灾的事情,这么传到京城去了。”
“听说是读书人那边先说的。”仆人谨慎说道。
冯忠脸色青白不定,随后愤愤说道:“又是那群读书人。”
“不急,等我今日哄好上高郡王,让他出面。”他沉吟片刻后,信誓旦旦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