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循传抓着他的手臂,笑说着:“这饭你吃吧,不碍事的。”
诚勇气得脸色涨红。
幕僚一脸得意,随后漫不经心伸手:“请吧,钦差大人。”
诚勇见人走远了,才呸了一声:“什么东西,看到时候怎么收拾你们这群人。”
他独自把这一桌子的菜吃完,又把那份信小心翼翼收到自己怀中,这才开始坐在门口等自己公子回来,只是这一等,就等到子时,急得他差点就要出门找人了。
黎循传就在他准备出门时回来了,脚步匆匆上了台阶,脸色古怪。
诚勇立马迎上去,一脸着急地上下打量着:“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可是被人欺负了,这狗地方真是晦气,没一个好东西。”
黎循传入内,坐在椅子上沉默着,随后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兴奋说道:“给我研墨,我要写信。”
“好。”诚勇立马上前开盖研墨,只是写了一会儿又说道,“江公子的信还没看呢。”
黎循传回过神来,拍了拍额头:“坏了,把这事给忘了,快拿来我看看。”
这一看不打紧,黎循传盯着那信半晌没说话,突然大笑起来。
“怎么了?”诚勇大惊,“小心惊动了隔壁的人。”
黎循传闻言,冷笑一声:“马上我就要惊动所有人了。”
诚勇眼睛一亮:“是打算把他们都杀了!”
黎循传失笑:“怎么还这么大的戾气。”
诚勇不服气:“看公子这几年受的委屈,实在不舒服,当年在扬州,在家中,乃至在京城,谁敢给公子这么多脸色看,现在一个漳州知府家的小小幕僚,不过是区区秀才,连个举人都考不上,也敢对我们摆脸色,好不要脸的东西。”
黎循传随意安抚着,抬笔开始写信。
“再给我那个折子来,我还要写个折子。”夜过子时,黎循传写好自己的信,又说道,“明日一大早你就给我送出去,悄悄的,不要在本地投送。”
第三百八十六章
江芸芸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值, 连带着乐山都没睡醒,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起来。
“这么起这么大早。”他震惊问道。
江芸芸已经穿戴整齐,兴冲冲说道:“去上值啊。”
乐山欲言又止地看着离开的背影,喃喃自语:“上值有这么开心嘛。”
江芸芸没有直接去内阁, 她蹲在棋盘街的尾巴处, 靠着小毛驴, 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蒸饼, 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断断续续的来人。
巡逻的外朝守卫盯了他好几次,见她老老实实蹲在角落里吃饭, 顺便坚持不懈拨开贪吃的驴脑袋, 也就只当无事发生,能在这里当差的人眼力劲都不差的,自然认识这个过分年轻的青袍官员。
江芸芸远远突然看到一人, 突然把蒸饼收了起来, 随意塞到袖子里, 抹了一把嘴, 理了一下衣服, 这才故作无意地牵着小毛驴往前走。
“呦, 江学士这小毛驴是越长越肥啊。”有人笑着打趣着。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脑袋,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行吧, 小毛驴不就是这样的嘛。”
“谁家小毛驴做成它这个姿态的。”有人打量了一下小毛驴,“您瞧瞧,看一眼还不高兴了, 对我打哼呢,江学士可要好好教了。”
“那不如少说他两句。”江芸芸笑眯眯的把小毛驴拉回自己身边, “驴都不爱听的话, 还能是好话嘛, 谁不知道我家驴最是脾气好了。”
“行了,和一头驴计较什么,自己主人都不说话呢。”有人嫌丢脸,把他拉走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继续在路口站着,没一会儿就牵着小毛驴走上去了。
“江学士。”秋日的早上寒气可不轻,那人笼着袖子,见有人挡在自己侧边,不由抬眸,惊讶喊着。
江芸芸等着的人正是目前的礼部尚书傅瀚。
他体弱多病,腿脚一直不便,所以一直都是被人搀扶着慢慢吞吞走路的,只是马上就要入宫了,仆人不好上前,他就自己慢慢吞吞走着。
江芸芸热情的把人搀扶着:“我扶您一把。”
傅瀚笑说着:“怎好劳烦您这位小神童。”
“这满朝文武能站在这里的,谁不是从神童走过来的,早就听闻您自小读书过目不忘,历经三朝,如今深得陛下爱重,那才是厉害呢。”江芸芸轻轻松松给人编了一顶高帽子戴上。
傅瀚倒是不吃这套,轻轻吐出一口白气,无奈说道:“江学士这是专门来给我下迷魂汤的嘛。”
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笑说着:“听闻大宗伯在宪宗朝时曾奉命在内馆教书,当时内宫得了一卷古帖,但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模糊无法辨认,当日恰逢大宗伯在值班,您根据字迹的韵脚立刻作了两首诗回复,宪宗为此还赐您珍馔和美酒。”
被人这么热情捧着,傅瀚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来:“都是宪宗爷仁善,这本是我分内的事情。”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说着:“大宗伯品行出众,众阅古籍,晚辈是有一事不明,才特意来请教您的。”
傅瀚点头:“能为江学士解惑也是老夫的荣幸了,请问。”
“晚辈曾听到一件趣事,说是一户人家家中富庶,现在打算画出一块地来对外出租招人,因为主家宽厚仁慈,一时间不少人都想做成这笔买卖,但大宗伯也该知道,有时候人一多就很容易出事。”
傅瀚捏着胡子点头,温和的看向江芸芸:“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闻弦歌知雅意的江芸芸立马点头应下:“晚辈聆听大宗伯教诲。”
傅瀚满意点头:“继续说吧。”
江芸芸这才就说道:“这事最要命的是,这是还没出个结果,但谁也不曾料到突然有个拿出了个数十年前的地契说这块地本来是他的,按理应该卖给他才是。”
傅瀚一听,陷入深思:“地契可是真的?”
“问题便出在这里,真假难辨。”江芸芸口气凝重。
“这话如何说?”傅瀚不解,“衙门这边可有备案,家中也总有备案吧,可有老人出来见人,总能说得清啊。”
“衙门这边确实有备案,说过他们家的地有过买卖,却没有具体表明是那块地,家中的文书有是有,但您也知道,这样的大家族田契多如牛毛,且管理未必妥当,瞧着字迹都散了,看不出所以然了,老人也有,但管事的那种老人早已经好几手,也不知真假了。”
傅瀚眉心紧皱:“这确实是不好说了,那后来呢?”
“听说是要送去找专人鉴定了。”江芸芸说,“后来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样啊。”傅瀚捋着胡子,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只是和颜悦色地扶着他,动作温和,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瞧着好像浑然只是再讲一个笑话的谦虚小辈而已。
江芸长了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大眼浓眉,鼻梁高挺,肤色雪白,一笑起来还有个小小的梨涡,别说放眼整个朝堂,就是放在全京城那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
他要是愿意放下身段,和和气气和你说话谈笑,逗你开心,很少会有人不被他俘虏倾倒的。
两位皇子这般喜欢他,也确实不是没有道理。
能做到一部尚书可不是什么傻白甜,傅瀚虽不知江芸芸为何突然与他说这些,但心里也跟着这个问题思索起来。
——如何取舍?
若是信了,难以服众,却一旦后面事发,颜面大损,今后自家再做什么事情可就不好说了。
可要是不信,白纸黑字的事情,传出去也是一桩悬案,但到底这张纸本就也不好说请。
但他并没有顺着江芸芸的思路说下去,反而说起另外一件真假难辨的事情:“说起这事,我到是想起江学士去徽州时,京城发生的一件怪事。”
江芸芸摆出愿闻其详的姿态:“大宗伯请说。”
“西安府鄂县水流众多,其中就有一条河流名叫渭水,有日,村民下水纳凉时突然摸到一个被雕刻过的正方形的玉石……”
那玉石上除了歪歪扭扭的字,还有奇奇怪怪的动物,村民摸着那玉石的手感,觉得是个好东西就打算拿到衙门献宝,得了一贯铜钱就兴高采烈回去了。
鄂县的知府知道这是个印鉴,可里面的字却不认识,但摸着玉石的质感心知肯定是个宝贝,就打算送给知府大人,知府大人一看那手掌大小的东西,不像普通人有的东西,自觉烫手,便跟着送给了布政司大人,布政司见多识广,一瞧那大小,那字体,那模样,心知不对,也跟着往上送。
一群官员就这么相互打量着,研究着,各怀心思地层层敬献上来,最后到了陕西巡抚熊翀手中。
“那印鉴厚一寸,印纽高两寸,印鉴一尺四寸四分见方。”傅瀚说。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眉心一动。
傅瀚并不意外她的神色,笑说着:“你且再听着,那印纽上雕刻着一条螭,螭你可知道是何物。”
“《广雅》云:“有角曰虬,无角曰螭。”,文颖也曰:“龙子为螭”。”江芸芸声音变轻,“是一种不长角的龙。”
傅瀚点头:“都听闻你读书时最爱去藏书阁,看来所言非虚,那我再说,那歪歪扭扭的字,乃八个字乃是篆文……”
他比划出手指:“受命干天,既寿永昌。”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秦玺。”
傅瀚指正着:“是看着很像秦玺的印鉴。”
江芸芸一听便知道这东西怕是假的,至少在官方层面,他是假的。
“千余年来,秦玺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她又多说了一点。
傅瀚点头,也不打哑谜了,继续说道:“熊巡抚以山西得到一块精美印鉴,上供内廷为由上了一道折子,那东西很快就被送到礼部。”
江芸芸了然。
能来礼部的,博学多闻,通古达今,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评判标准。
“江学士当年在翰林院开馆时,可有在文渊阁看过一部手抄的《辍耕录》。”傅瀚反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还没开始学多久呢,就离开翰林院了。”
傅瀚拍了拍脑袋:“把这事忘记了,失言失言。”
“《翟耕录》是元末国初的学者陶宗仪写的一部笔记。”他解释着,“这书你的师兄也看过,他自小过目不忘,能力惊人,你若是有空去问他,说不定他能给你默写出来。”
江芸芸咋舌,再一次深恶痛绝这些古代神童。
太过分了!人人过目不忘!
“《辍耕录》里收录了两种篆文,一种与此玺文同而形不同,一种则是形同而文不同。”
“何解?”江芸芸问。
“前者八字相同,只是书中为鱼鸟形,非小篆体,后者为小篆体,但八字不同。”
“那书到底是后人说言,如果凭借这些这本书来判定,有些武断了。”江芸芸说。
傅瀚点头:“你说得对,但史传等书皆称,秦传国玉玺之螭纽,文盘五龙,螭缺一角,又参考《辍耕录》中所录图形,其龙皆有飞天之像,不论那种,都和这玺差别太大。”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江学士有不同意见?”傅瀚反问。
江芸芸摇头:“太祖高皇帝立国之正本,受命于天,就无需秦玺以镇万世。”
“好!”傅瀚抚掌,意味深长叹道,“江学士有如此见解,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