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眉心微动,跟在人群后面去了衙门。
衙门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里面跪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披头散发,露出来的手指皮肉上已经溃烂,额头上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血痕。
乐山吓得脸都白了,慌慌张移开视线。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堂上的一切。
“罪奴雪月偷窃主家财物,不敬主家,肆意攀咬主家。”上首留着八字胡的知县冷冷说道,“还不认罪。”
“我没偷东西。”
“我干活的时候从未偷过懒。”
“我也没有攀咬那群畜生。”
那女人明明已经直不起身子来,但还是用沙哑的声音反驳着。
“胡说八道,怎么没偷东西,你屋子可搜出一两银子呢。”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对着人群,大声嚷嚷着,“你整天想着如何勾引我家公子,怎么会没偷懒,现在还污蔑他对你不轨,真是不守妇道,蛇蝎心肠,诸位可要看看,我们好吃好喝把她养到十六岁,可有一点亏待她,这个贱人现在倒好一点也记不住我们的好,就想着跑了,也不知是不是和自己的奸夫一起离开,真是晦气。”
“我没有偷东西。”
“我没有勾引他。”
那女人趴在地上,只是坚持说道。
“如此……”知县不耐说道,“那就再打一顿,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婢女,公堂之上也敢胡言乱语。”
“三十大板。”
乐山倒吸一口气。
——三十大板是会死人的。
围观的百姓也都是议论纷纷。
话音刚落,就有衙役把人架在凳子上,手里的木板高高举起,重重敲了第一下,那女人发出一声闷哼,却愣是一声也不喊出来。
“打,打到她开口为止。”柳源随意说道,“一个女人还想翻了天不成,真是笑话。”
五棍子落下,那女人嘴角都流出血来,愣是坚持自己无罪。
“我没偷东西。”
“我是良民。”
“我无罪。”
围观的人群中突然又一个人冲了出来,一把推开打人的衙役,然后小心翼翼抱住那个血淋淋女人,大声说道:“你们这群贪官,你们草菅人命,你们不是东西,你们要打死我女儿,那就先打死我。”
人群哗然。
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弱老妇人不知从哪里冲出来,趴在那个女人身上,嘶声力竭地大喊着,那双眼睛几乎要留下血泪来。
“我就说有同党!”管家大喊着,“快,快把人抓起来。”
“走啊,娘,走啊!”那女人突然挣扎起来,大喊着。
“走,哪里走。”柳源冷笑一声,“原来就是你们搅得我们徽州不得安宁,来啊,都给我打三十大板。”
“打,都打死,这群刁民。”管家放肆大喊着。
那老妇人竟直接被人踹到在地上,衙役踩着她的腿,高高举起手里的木板。
“不要!”女人大喊着。
“住手。”江芸芸再也等不下去了,直接拨开拦在门口的衙役,冷冷说道,“一县父母官就是这么审案子的嘛?”
“你又是谁?”柳源不耐。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你现在打算吵草草结案,不就是为了我,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你倒是认不出来,你不觉得可笑吗?柳、源。”
第三百六十六章
钦差脱离大部队先出发的做法挺不稀奇的, 但也不常见,毕竟山高路远,路上也不安全,要是出事了可就不划算了。
但只要有点想办事情的钦差是一定会稍微提早几日脱离队伍入城的。
柳源等人自然也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才想着队伍来到徽州还有十天, 领头的那位刑部的官员瞧着很镇定, 所以他们才没有痛下杀手。
想着先把证词拿到手, 再找个理由把这个女奴埋了,那可真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怕了。
可万万没想到, 江芸竟然这么早就来到徽州了。
“你这么证明你是钦差?”柳源咬死追问着。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为何要证明我是不是钦差, 倒是你要证明你一个父母官是如何审理案件的,众目睽睽之下屈打成招,对得起身上的这身官服嘛。”
柳源怒极反笑, 硬下心来, 恶狠狠说道:“你要是不能证明你的身份, 我就连你一起打。”
“那就等钦差队伍来了之后, 你看看你还能不能站在这里。”江芸芸冷冷相对, 并不退缩。
柳源手中的惊堂木被紧紧捏在手中。
他确实没见过江芸芸, 那样的人他也见不到。
但江芸芸的传说,这些年却是一直流传在全国各地, 几乎所有官员都能说上几句他的事情,这样显赫名声里最经常被人提及的就是他的年纪。
——未及弱冠。
江芸芸站在堂上的那一瞬间,柳源心中就咯噔一声。
那样的年纪。
那样的气度。
那样掷地有声的胆量。
就是遍找徽州也很难找出这样的人来。
江芸, 他就是江芸。
柳源紧盯着面前年轻人,心里不可抑止地泛出害怕, 但很快那点害怕就被嫉妒所遮蔽。
——怎么就全天下的好人好事都要成在他手里才是吗, 怎么就非要踩着他们这些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上位不成。
不过是有了几分运气, 有了一位好老师,有了几个好师兄罢了。
这样的好处落在谁头上,谁都能成功,甚至比这个不听话的江芸还要厉害。
“程家那位新安卫的百户的儿子,年前不是去京城活动了吗?不是说还见过那江芸吗?”师爷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柳源点头。
两个衙役就悄悄离开人群了。
一时间衙门内安静极了,本来躲在衙门口看热闹的百姓议论纷纷,目光全都落在江芸芸身上,好奇打量着,神色惊叹。
江芸芸上前,先把那位老妇人扶起来。
乍一看此人满头白发,但其实面容并非七老八十的样子,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被人扶起来时一脸局促,甚至不知道看哪里才好。
乐山则是上前一步,一把推开衙役,把被压在凳子上的女人扶起来,瞪了行刑的衙役一眼:“下死手,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衙役不耐,手里的木板吓唬着她:“你谁啊,你管我,想找打是不是。”
乐山可不是扬州的乐山了,他跟着江芸芸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拿着刀的蒙古人见了都不会怕,对于这些衙役自然只是冷笑:“狐假虎威。”
“退堂。”柳源见状,想要拍手中的惊堂木,却莫名其妙手软,把那木头甩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木头落地的声音,所有人的视线也都看了过来。
夏日的风本就炎热,一瞬间似乎外面的蝉鸣声更大了。
柳源突然暴怒:“退堂!退堂!”
江芸芸心中冷笑,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别围在这里了。”衙役们开始把围观的人都驱赶走,“看什么,再看就把你抓起来打一顿。”
原本热闹的前衙很快就安静下来。
“你,你就是来给我们做主的?”那个老妇人突然回过神来,一把抓着江芸芸的胳膊,急切问道,“你是来帮我们的吗?”
江芸芸解释着:“我是通政司的参议江芸,你们的折子递到通政司后流转到我的手里,陛下对此事很是关注,所以让我亲自来查清此案。”
那声音温温柔柔,说的话老妇人听不懂,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张写满岁月痕迹的脸颊迷茫不解,披头散发间露出来的眼睛只是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她什么都不知道,但她鬼使神差得听明白了‘查清案子’这四个字,突然拉着江芸芸的袖子大哭起来,浑身都在发抖,眼睛明明通红,却又流不出泪来。
“你们怎么才来啊……我以为……我以为不会有人来的……我女儿啊……我的命好苦啊……”
—— ——
来确定江芸芸的身份的人,本打算只偷偷叫一个人来,奈何最后哗啦啦来了一大群人。
“是,是江芸。” 程镛的儿子程岚脸色微变,小声说道。
胡原一听,立马坐直了身子。
“是您,就是您,我干爹可是说过您的。”一个小太监模样的人带着一群小黄门,尖着嗓子推开人群,笑颜如花。
江芸芸和气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向您提及我。”
“南京大守备太监陈公公。”那小太监翘起大拇指按着东面一划拉,“我干爹。”
江芸芸含笑:“原是陈守备,之前在南京考试时,略有交集,多亏了他的照顾。”
那小太监一拍大腿:“哪是略有交集,我干爹可喜欢你了,今日总算是被我碰上了,好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才,怪不得陛下和殿下如此喜欢。”
江芸芸微微一笑:“敢问公公贵姓。”
“不敢,我跟着干爹姓陈,您只管叫我小陈即可。”小陈公公也不托大,一脸和气。
众人一听两人的对话,心中都咯噔一声。
“我就是来认个脸的,回头让底下的人警醒一点,可别冲撞到您手上了,回头我可不保他们的。”小陈公公嘻嘻一笑,还真的带人大摇大摆走了。
江芸芸这才看向剩下的几人。
“我爹是新安卫的百户程镛。”程岚见他看了过来,头皮略略发麻,暗恨自己不该过来多管闲事的,“小子程岚,目前还在府学读书。”
江芸芸微微一笑;“略有耳闻,程家先祖在永乐十二年领乡荐,拜监察御史,按察江西。当年天气干旱,岁荒民饥,抚州人曾子良聚集数万人起事,劫掠百姓。先人领兵镇压,击败叛军军队,俘获甚多,又释放被迫人员,受到朝廷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