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有人送过来了!”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声喊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江芸芸下意识看向出声的地方,却看到说话的人,眉头微微皱起。
“胡言乱语!”盔甲人沉脸瞪眼,“队伍就在路上,如何不会运过来。”
“是啊,怎么会没有送过来。”
“肯定有啊,我半个多月前就看到有队伍出门了,肯定是买棉衣去了啊。”
众人议论纷纷。
队伍出门时的情形,大家都是看到的。
“可都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道,“便是去亦力把里也该回来了。”
江芸芸一怔。
盔甲人眼看议论声越来越大,连忙说道:“棉衣肯定有,这些人祸乱军心,叛逃兰州,理应该杀,来啊,都杀了!”
一说起杀人,人群就都安静下来了。
江芸芸却是眼皮子一跳。
——不对劲,太不对劲!
早已准备妥当的刽子手举着钢刀出现在士兵身后,人群中的哭声越来越大。
这些士兵也许一开始不是兰州人,但在兰州多年,也都早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哭的都是他们的家人。
寒光凌冽,北风呼啸,耳边是涛涛的黄河水,闹得所有人的声音都好似被蒙上一层纱,若非仔细听,便什么都听不到。
那些士兵或者一脸麻木,又或者哭得不能自抑。
“哭什么!死就死了,呸,下辈子,我可不当人了。”为首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大声咒骂道,“死老天,不给人活路,没得吃,没得穿,呸。”
刽子手的钢刀高高举起,奔腾的黄河水倒映在刀面上……
“等会。”江芸芸出了人群,大声呵止道,“刀下留人。”
“敢问这位军官姓名。”她看向盔甲人。
“大胆,这是兰州卫指挥使周伦。”
江芸芸看向盔甲人,和气一笑:“久仰大名,周指挥,在下兰州新任同知江芸。”
周伦垂眸,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冷笑一声:“我们兰州卫做事要你一个同知插手,小心我参你一本,还不快滚。”
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我可是为了周指挥好啊。”
周伦冷笑一声:“好狂的口气。”
“人只有死的罪有应得才会让人拍手叫好,不然……”江芸芸直视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笑了笑,“这件事情可就闹大了。”
周伦眉心紧皱,一脸不悦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你想要杀给河伯看,可河伯看了只会笑话啊,毕竟他不需要无用的仆人。”江芸芸继续说道。
周伦脸色一沉。
“此事杀鸡不成反被猴笑,我今日可不是不忍心周指挥一错再错嘛。”
江芸芸继续平静说道。
滚滚江水声中,她的声音不高,却又可以让周伦清晰听见。
周伦阴森森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你倒是说得好听。”
“棉衣十日后肯定能送到。”
江芸芸叹气,转身看向人群,目光缓缓巡视过去,最后大声说道:“十日,我江芸用同知的位置保证,十日之后,棉衣一定能送到所有士兵手中。”
周伦猛地看向江芸芸,眼睛瞪大,牙关紧咬。
“今年我们兰州……”江芸芸露出温柔的笑来,“固若金汤。”
人群中的百姓发出欢呼声。
也有来围观的士兵忍不住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就在百姓沸腾间,有人想要往后推几步,走出人群,谁知道被人拍了拍肩膀。
谢来微微一笑:“哪里去啊,蠢奸细。”
江芸芸看到人群中的谢来,也跟着微微一笑,扭头看向周伦:“你看,这才是我们要杀的鸡,何苦举刀杀自己人。”
她拿出小刀为跪在地上的人解绑,无奈说道:“能活着,谁愿意死,能有口饭吃,谁愿意跑,周指挥,我知道你心急,这是无奈的办法,但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下的。”
周伦冷笑一声:“谈?怎么谈?你一个读书人有什么本事和我谈?”
江芸芸被一拥而上的士兵家人们挤开,便往后退了一步,手指转着手中匕首,冷光倒映在眉宇间,为这位南方的读书人平添了几丝北方的冷冽。
“那不若周指挥随我去衙门细谈。”她说。
第二百八十九章
周伦去衙门了。
不仅自己去了, 还把兰州守备营的参将和甘州中护卫的指挥都叫来了。
因为对面阵营太大,直接让手下的兵把衙门围了,衙门这边连带着知府和通判都连忙赶过来,捏着鼻子给江芸芸撑场子了。
原本还算宽敞的正堂, 瞬间也有点拥挤了。
两侧人, 正正好每排三个。
阿来看着三个人高马大, 盔甲在身的武将们端坐在一侧, 心惊胆战得奉上茶水,一转头又看到三个神色不一的文官坐在对面。
为首的知府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着脸, 瞧着能刮下三层灰, 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
中间的则是年纪轻轻,专门干大事的江同知,笑脸盈盈的, 还对着他点头笑了笑。
最后一个是心不甘情不愿赶回来的秦通判, 不情愿脸上同样写满了着急不安, 心事重重, 连最爱的茶也不看一眼了。
周伦坐在正中间的位置, 面无表情质问道:“不知江同知初来兰州, 要找我们这些武将说什么话?”
“是了,我正在练兵呢, 今年兰州会不会被蛮人攻击,可不是凭一句话的。”周伦右手边坐着一个膘肥体壮,四四方方的黑脸汉子, 声音大得跟雷鸣一样,抬眼, 斜睨着, 充满讽刺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是是, 我们兰州还要靠陈参将……” 秦铭下意识怯怯奉承道。
寇兴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不是说棉衣的事情嘛,直接说吧。”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心平气和说道:“十日之后会有第一批棉花。”
“你确定!”四四方方的陈继眸光微动,但很快又质疑道,“我倒是听说你在琼山县种过棉花,你现在从那里运过来也来不及。”
对面三个武将齐齐点头,显然对江芸芸曾经的履历很是清楚,甚至也不遮掩自己打听过的事情。
江芸芸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摇头说道:“自然是来不及的。”
“那你从哪里弄来的棉花?”周伦紧追着问道。
“从隔壁弄来的。”江芸芸说。
陈继气笑了,脸上的激动之色缓缓敛下,意兴阑珊:“原是在打甘州的注意,死了这条心吧,根本送不过来,对面的蒙古人时不时派人截杀,我们的人就是你这么没的,白白便宜了那么多棉花不说,还牺牲了不少兄弟,而且我们现在再问他们要,甘州也拿不出来了。”
江芸芸点头,看向周伦:“原来棉花真的没有了,也就是说你们的棉花不仅没了,消息也没捂住,现在军营里知道的人应该不少了吧。”
对面三人齐齐变了脸色,瞧着甚至还有杀气。
秦铭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其实这件事情,兰州城内说得上姓名的官员都隐隐有些风声,但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江芸芸到现在之前还被蒙在鼓里,完全是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一心埋在官署里看历年数据,这才耽误了消息的来源。
“所以你们衙门这是在落井下石。”周伦冷笑一声。
寇兴眉头紧皱。
“自然不是。”秦铭尴尬解释着,“我们府台也是在积极筹措此事的,此事十日前,就是交给江同知办了的。”
江芸芸点头:“正是交给我办的,我已经办了一半了,所以笃定十日后会有棉花来的。”
“都说了隔壁没有棉花了!”周伦不耐说道,“你如今大庭广众如此信誓旦旦说谎,十日后没有东西,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一直没说话的甘州中护卫的指挥唐伦眉心微动:“隔壁?你是说亦力把里?”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色震动。
寇兴扭头去看江芸芸,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你疯了!你他……”周伦开口想骂脏话,但眼睛一瞟江芸芸笑眯眯的样子,莫名想起刚才被刀光闪过的眉宇,到嘴边的话便缓了一口气,“也太不懂规矩了。”
“为何是不懂规矩,买卖的事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江芸芸笑说着。
“江同知刚来大概不知道,亦力把里是不会同我们做生意的,”唐伦平静说道,“他们巴不得我们乱起来才是。”
“可现在不是我们和他做生意啊。”江芸芸又说。
“什么意思?”陈继脾气不好,暴躁说道,“要说就说,不要给我磨磨唧唧的,我听着就来火。”
“民间买卖之事,商人自有自己的手段,我们只需要在他们运回来之后,按时给人付钱就是。”江芸芸平静说道,“护卫兰州,人人有责,不是嘛。”
屋内几人沉默了。
随着兰州逐渐成为要塞前线,这十几年兰州和亦力把里的摩擦越来越多,就连互市都关了,边境时不时就会有冲突,只剩下一些民间很隐晦的私路。
那些人做的也是倒手的买卖,但大都是把明朝的东西送到亦力把里去,那里没有开化,及其野蛮,要兰州的茶叶,粮食,甚至盐巴,明朝人骄傲惯了,虽然仗打输了,但你们吃的喝的可都是在我们手里。
如此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那些蛮夷的土地上,也会有东西能被他们用上,所以在棉花事件上就也从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
“若是他们都没运回来怎么办?”三位武将中,长相最是文雅,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唐伦一针见血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权衡利弊已经说清楚了,他们商人也不是全然毫无爱护故土之情的,等此番事了,再大肆表彰一番,也该让其他人看看若是能安心为官府做事,我们官府不会亏待他们的,今后也好继续办事。”
“可你还是没说清楚,这批棉花若是没有送回来要怎么办?”唐伦继续逼问着,神色尖锐,“若是没有呢,事情已经被你散开,你可想过后果。”
江芸芸还未说话,寇兴却先一步开口说道。
“此事本就瞒不住,如今算是为我们争取了十日的时间。”他依旧是愁容满面的样子,但眼神中却还有一番坚毅,“既然还有十日时间,诸位可有想过再去其他地方看看,洮州,珉州问问。”
“自然都去问过去,只是对面的蒙古人似乎盯上我们了。”陈继越发急躁,手掌拍得桌子哐哐直响,连带着装满茶的茶盏摔落在地上,众人也顾不得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