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芸芸眼珠子轻轻一转。
“将军大胜鞑靼的光辉战事天下谁人不知。”她和气答道,“总制对哈密的战略亦在京城有所讨论。”
王越来了兴趣:“哦,大家都是如何讨论的,江同知觉得如今我们对哈密要如何?”
“不敢瞒王总制,朝廷对哈密的战略问题自来就有分歧,此次自然不例外,但陛下素来勤勉,志向雄伟,听说还多次问询诸位大臣。”
江芸芸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准允了此事,要恢复哈密旧封,让陕巴返回哈密,赐予哈密修城建房的费用,赏赐回回、畏兀儿、哈剌灰等番人为奴,把赤斤、罕东、小秃列、乜克力诸部财物也作为嘉赏,用来表彰他们之前的功绩。”王越得意说道。
江芸芸点头:“哈密之重,自是不可失的,王总制高瞻远瞩,陛下雄才伟略,如此君臣相和,乃是朝廷大幸。”
王越一听,脸上却不笑了,一脸惊疑地打量着江芸芸,似乎想说说什么,但身后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便又停了下来没有说话。
江芸芸面色和气,只当没看到这个小插曲,继续说道:“之前在路上便想着若是到了兰州一定要先一步拜访王总制,没想到兰州还没到,倒是先一步见到王总制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江同知这样的神童也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王越不冷不淡说道。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王总制武能上马打仗,文能提笔作诗,是朝廷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我不过是在读书上略有几分名气罢了,如何能和王总制相提并论。”
王越被夸得格外舒心,脸上阴阳怪气的神色也跟着散了几分:“都说江同知性格强势,今日一见,才觉世人之话大都是流言蜚语罢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
许是得益于她南方水乡的精致长相,一笑起来,眉眼弯弯,一看便是很温和的模样。
王越原本还带着一身的警觉,此刻也忍不住放松下来。
“何来坐着说话?快坐,两位大人都快坐下。”那个山羊胡连忙说道。
“瞧我太激动了,快快坐下,我们来一杯!”王越回过神来,招呼江芸芸坐下。
江芸芸也顺势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酒碗笑说着:“都说西北汉子喝酒豪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王越快人快语:“你们南方人喝酒用酒杯,一口喝完都尝不出味道。”
江芸芸笑说着:“南方为品,北方为饮,自然是各有各的风味。”
王越端起碗的手一顿,随后讪讪地圆回刚才的失言:“南方天气也不冷,自然不需要烈酒暖身。”
江芸芸笑说着:“如今九月中旬,瞧着有些人已经穿上袄子了。”
“黄河马上就要冻了。”王越叹气说道,“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河对岸的蒙古人就会杀过来。”
江芸芸脸色凝重:“不知今年边防情况如何?”
“今年粮食收成不行,能运到边境的也是极限,至于棉衣也还未发下来,不知到底何时能下发,也好让士兵们过一个暖和的冬日。”没想到王越也不遮掩,直接和盘托出,随后长叹一口气,“但士兵们也算是尽心尽职。”
江芸芸了然。
怪不得关内气氛不高,打赢了却没有对士兵的打赏是大忌,而且缺的还是最重要的粮食和棉衣,那就是大问题了。
一旦敌人来袭,这样的士气……
但这事具体如何江芸芸也不知道,便也不敢胡乱接下去,只好笑着岔开话题:“进关前,我见那浮桥上来来回回的都是商人,又见关内都是往来商人,不知这里的贸易情况如何?可有收到战乱影响?”
王越笑着点头说了几句,几位文人谋士也都笑脸盈盈地暖着场,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
“听说江同知是受了一些事情的牵连才来到兰州的?”酒过半巡后,王越冷不丁抬眸,盯着面前的小年轻人,含糊问道,“也不知京城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芸芸微醺的酒意立马一哄而散,心里打起二十分精神。
——来了,鸿门宴!
第二百八十六章
京城现在什么情况?
那自然是每天都有一个新情况。
因为京城太热闹了, 几天就能换个新讨论的事情。
之前清丈土地也是闹了一圈,到后来公主薨了也是议论纷纷,然后李广事情也热闹了好几天,便是王越这边打了胜仗也是朝野震动, 就连不起眼的江芸又被打发去西北了也引起过几日讨论。
可王越铺垫了这么久还是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话, 江芸芸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事件中心的人总是很容易放大事件本身。
李广死了, 死得还是这么惨烈, 那本册子上的人,有背景的自然能悄无声息躲过这一劫, 没背景的也大都滚蛋了, 内阁为此忙碌了大半个月不是开玩笑的,就连吏部的人也跟着加班了许久,这些事情在京城就是巨大的波澜, 更别说远离京城, 一直靠和宦官交好, 但和朝臣关系僵硬的王越来说, 更是个巨大的冲击。
他怕死。
李广的死成了一个地。雷, 一直埋在朝廷胸口, 也留在他的胸口,一着不慎就能把他炸得尸骨无存。
这样的惶恐对一个远在西北的官员来说很是要命。
而现在倒霉的江芸就这样被朝廷扔了过来, 第一步就要处理这样的地、雷。
可怎么处理又是一个问题。
说得太过轻飘飘了,就怕他又去找下一个李广,饮鸩止渴, 难以维继。
可若是说得太过严重,就怕这位老臣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此话一出, 别说是自己桌上的人, 就连隔壁谢来那一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态度。
江芸芸在今日至少要摆明一个能安抚到人的态度。
“京城一直都很热闹。”江芸芸想起临走前徐首辅的那番话, 便笑说着,“天子脚下,天南海北的人,带来变化莫测的消息,众人茶余饭后,自然是觉得事事都有意思,要说过几句才肯罢休,可人总该有有自己的考量,不会被人裹挟,说得再热闹,但和自己相关却又少之又少。”
众人眼波微动。
“都说人多嘴杂,也不怕事情越说越坏吗?”山羊胡先一步开口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可理就是越辩越明的,当事人,旁观者本就不是一条心,何来要求他人的道理。”
“可世人总是苛责的。”山羊胡叹气说道,“我曾听闻一则故事,说是一个老人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承欢膝下,二儿子在外打拼,两兄弟甚少见面,关系不好,二儿子便总想着对老人好一些,且不想好心办了坏事。”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只听那山羊胡话锋一转。
“若是大儿子对二儿子穷追不舍,也不知那老人如何处理?”
江芸芸抬眸,看向众人。
众人也都看向她。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先出几分不同于他年纪的成熟。
“老人处理我们这些外人如何说得准,但若是做错了事情悔改便也罢了,二儿子在外打拼不容易,自然会有人看得见,一人之言非百家之想,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王越,低声说道,“只愿二儿子不要再犯错。”
饭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王越听得坐立不安,明明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又猛地冒出些许怨恨来。
若是能事事如意,谁愿意去巴结太监。
可边将之难,又岂是这些长在天子眼前的人能明白的。
做得好,叫人猜忌。
做的不好,更是性命难保。
江芸芸却没有点到为止,反而继续温和说道:“自来做儿子都是难的,大儿子侍奉膝下,可那也是媳妇受气,两头为难,老人见多了也会有怨言,二儿子出门在外,虽寄钱回家,可钱财动人心,难免也会让人不太放心,可终归两者都不是不忠不孝之人。”
王越忍不住挂了脸,轻轻冷哼了一声。
“可做人做事,问心无愧是最重要的。”江芸芸看向不远处滔滔而去的黄河水,巍峨雄伟的城关,茫茫旷野,这里驻扎着西北最前沿的战线。
这是大明的国门防线。
“人言如风,东西自来,你做的好,人言便是向着你的,老人即使远在家中,也并非不知情,每次寄回去的钱,他人口中的赞扬才是最直接的证据,所以何来需要借助他人的帮助。”
王越看着面前端坐着的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些道理他都懂,也不是没有人和他说过。
可太奇怪了。
偏这个江其归这次说得他忍不住仔细想了想,许是她说话的时候神色总是格外认真,带着真心为人的真诚。
王越便跟着沉默了。
他一直和太监交好,不就是因为朝中无人,想要在必要时刻能为自己说几句话,也好缓解自己远在西北的困境。
他也不是没打算找几个文官,但那些文官实在是和他处不来,说多了反而要成仇了。
江芸芸这话也算传递出京城的态度,陛下不打算追究,其实内阁迟迟没有动静,他们明明处置了这么多人,却对王越之事视而不见,本就说明这些了,但众人还是不放心。
他们离京城真的太远了!
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就松了下来。
“喝酒喝酒,如今来兰州了,也该感受一下我们兰州的酒。”有一个形容粗犷的武将开始大声吆喝着,顺便热情地给江芸芸满了酒。
江芸芸看着海碗满酒欲言又止。
“喝喝,我先干为敬。”那武将直接拎起酒坛就喝,竟一饮而尽,随后摔了酒坛,大笑道,“欢迎江同知来兰州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端起酒来也跟着痛快喝完了:“好酒。”
“好,好酒量,再来!”
“咳咳。”山羊胡咳嗽一声,连忙把人拦下,没好气说道,“江同知是读书人呢。”
王越也跟着回过神来,连连挥手:“你且去找别人喝酒去,少在这里发酒疯。”
那副将哦了一声,突然莫名和隔壁桌的谢来对上视线。
谢来慌不择路移开视线。
谁知副将已经提着酒过去了……
“江同治六、元、及、第,年少成名,原本前途应当是无量才是,来到兰州也稍微可惜了些。”山羊胡摸着胡子,一脸遗憾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自来都言‘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如今西北正值用人之际,朝廷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自然没有遗憾之言。”
“江同知少年才俊,胆气非常,难怪朝廷对您委以重任。”山羊胡敬佩说道。
“王维有诗言:‘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我也是颇为向往的。”江芸芸豪气说道,“我也非常向往王总制文武双全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