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两难嘛。”黎循传回过神来,“你去了以后要挨骂,你不去现在就挨骂。”
江芸芸听得直笑:“是这样的,所以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让一个懂海贸,认可海贸的人去,若是成功了,也能告诉别人,开海是一个只要负责,努力就能办好的事情,各有各的办法,只要出发点是好的,肯定结果就会是好的,而且若是他也不幸失败了,那也是漳州自己的问题,他自己的问题,怪不得海贸身上,再找人来补救好了。”
“那谁可以去?”黎循传追问道。
江芸芸沉默了。
若是可以,她自然是愿意去的,也愿意博一下。
许是她的作风让内阁有了更进一步的考量,现在光是一个京城就去了半数多的大户权贵,那些闻风而动的投机者就等着趴在江芸身上吸血,他们并没有良善的想法,只是有着要把整个漳州,乃至海贸的未来都悉数啃得干干净净,自己吃饱喝足的想法。
想来,陛下自己本人怕也没什么太过为国为民的想法。
所以她不能去,去了可就真的成了随波逐流的那把刀,而且按照她的性格,到时候怎么把漳州杀得血流成河还不好说呢,管他什么王公权贵,哼。
内阁想来是想明白,索性把她放逐大西北了。
——滚蛋去吧,最好去祸害外族去!惹事精!
江芸芸无奈叹气:“不知道,海贸太过大胆,你没听那些人是如何骂我的嘛,现在舆论已经不受控制了,所以不论是谁出面,也都是有些压力的。”
黎循传若有所思。
江芸芸懒洋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算了,我想这么多也没意思,而且君无戏言,圣旨都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担心我,担心漳州,我觉得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黎循传惊讶,仔细想了想后给自己下了个定论,态度颇为诚恳,“我,我还挺安分守己的。”
“那这些百姓没事这么夸我做什么。”江芸芸扭头,笑眯眯说道,“我可没说过我叫江芸呢,他们还能打听出我的名字,一传十十传百,也怪厉害的。”
黎循传立刻闹了一个大脸红。
“也是你做得好啊。”他小声狡辩着。
江芸芸得意地哼了哼:“你肯定不会跟我在一起,回头也给你打发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去锻炼锻炼。”
黎循传无语:“你怎么还打算看我笑话啊。”
江芸芸依靠在栏杆上,把圣旨笑眯眯背到身后,用一种过来人唏嘘的口气说道。
“其实我觉得在京城呆着没意思,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事情,天子脚下歌舞升平,人人快乐,可我想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也该去看看不同人,见见不同的风景,你才会明白原来当官才不是做做表格,写写数据,再写两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就可以的。”
黎循传眉心微动,没开口反驳。
江芸芸得意坏了,指了指自己眉间的伤口,眉飞色舞说道:“功勋,你看到了吧。”
黎循传的视线下意识看了过去,站在日光下的人神采飞扬,那本有些显眼的伤疤却莫名淡了几分。
——真是耀眼极了。
—— ——
没多久,黎循传的调令就下来了,是去做山西的平阳府。
虽说升了一级,但被调出北京,不管升几级,在众人眼里可是贬官的意思。
毕竟在世人眼里,只有京官才是最值钱的。
“也算是有了新的出路,我们京官实在是拮据啊。”
“也是啊,你黎楠枝关系不一般,肯定能回得来的。”
“说起来也是被连累了,也是可怜的。”
“是啊,漳州到现在也没人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倒霉鬼接旨了。”
黎循传的起步是吏部文选司,那可是所有新科进士除了翰林院外最好的几个位置之一,在他为祖母守孝一年后也晋升为从五品的员外郎,如此速度算是惊人。
现在是平阳府的同知,说是正五品,升了一品,但远离京城可不是好兆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别今后一辈子都在外面徘徊。
黎循传失神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拎着圣旨离开了。
李东阳今日难得早点下值,陛下心中憋着一团火,一连数十官员不是被贬就是直接罢官,内阁为了处理这件事情,就连久病的徐溥也撑着身体在加班,今日总算是把最后一批人安置好了,李东阳这才能早点下值。
只是一回家,就见大厅灯火通明,管家小心翼翼说道:“黎公子早早就在等着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陪着呢。”
李东阳沉吟了片刻,随后脚步一转,收拾收拾衣领便抬脚走了过去。
“楠枝。”李东阳笑着快走几步,“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
黎楠枝在京城的日子不短,但从没有单独拜访过这位师叔。
——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怕别人看多了说闲话。
——若是江其归肯定没这个烦恼,他心里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想来就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黎循传这般想着,对自己有些厌弃,中规中矩,只想着无功无过过一生,可前些日子看着江芸得意的样子,也莫名升出一股期望。
——他总是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也想要有一道功勋。
李东阳年纪快和他爹一样大了,但黎循传很少和这样年纪的人相处,此刻被他看着徒然让他多了许多压力。
阁老,总是不好相处的。
黎循传垂眸,露出藏在袖间的圣旨。
“爹且坐下说话吧。”一直没说话的李兆先先一步缓和气氛,“这么站在这里,跟着训人一样,在家还是松快一些得好。”
李东阳回过神来,揉了揉额头:“是了,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人也没回过神来,坐吧,楠枝。”
黎循传走了几步,贴着那把椅子,却又没有坐下来,反而突兀问道:“漳州有人去了吗?”
李东阳摇头:“还未选出人选,廷议推选了三位,陛下都不满意,陛下想要一个稳妥的,能保证海贸顺利推行,不惹是非的,内阁还在寻人,楠枝是有合适的人选要推举吗?”
黎循传显然是一肚子心思,被李东阳这么一问,只能干巴巴说道:“没,没有的。”
李东阳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主动开口。
“我……下官……”黎循传鼓起一口气,大声说道,“下官不想去平阳府。”
李东阳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黎循传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圣旨,强忍着心中莫名的澎湃,磕磕绊绊说道:“我,我想去漳州,我想去推行海贸。”
李兆先神色惊诧地看了过去。
“下官有认真研究过江芸的海贸政策,而且我和他也讨论过很多次,我认为……”说着说着,黎循传竟也跟着冷静下来,抬眸看了过去,“没有比我还合适的人。”
李东阳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老师是个沉稳端方的人,亲自养出来的孙子自然也是,这样的人是万千读书人中最好的一类人,本也该厚积薄发,可偏偏他身边一直有着一个江芸。
江芸实在太耀眼了,读书好,脑子机灵,还会说话,甚至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不论和谁在一起,不论是谁,都会在万千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久而久之,他其实对这个师侄的形象并不深。
总是沉默地跟在江芸身后。
做事中规中矩,不出挑,但也不会出错。
甚至连带着他的面容都有些记不清了,因为他总是很规矩的避嫌。
若是以前,他自然对这位小师侄的守礼格外喜欢,可大抵是看过了更为优秀的人,那其余优秀的人都逊色了几分。
“你……漳州太过危险。”李东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黎循传激动说道:“我不怕的。”
李东阳叹气,软下声来劝慰道:“你是不是不满意去平阳府,但平阳府乃是尧舜之都,虽说秦汉以来,河东多事,平阳也为战地,但如今太行倚之,首阳起之,黄河迤之,大陆靡之,算是一个平稳富裕的地方,你好好做,定是能回来的。”
黎循传失神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混乱为自己解释着:“我知道的,不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想去平阳府,我不是逃避,我,我只是不想漳州海贸失败,其归的心血落空,我知道其归做了很多努力,甚至触怒陛下也是为了漳州铺路,他走了第一步,既然没有人愿意为他走出第二步。”
“我,我是愿意的……”
他顿了顿,又认真说道:“我也想锻炼一下自己的。”
李东阳沉重叹了一口气。
“平阳府也就是以前打过战,现在也是能休战养人了,可漳州可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啊,非能力超绝者不能驾驭。”他低声说道,“你去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黎循传沉默了,下意识摸了摸眉间的位置,许久之后又说道:“我不怕的。”
—— ——
江芸芸得知他的举动后,卷起袖子就要跑回家准备把人打醒。
乐山眼疾手快把人拉住:“黎公子又不是小孩子了,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公子现在贸贸然冲回去,我们自然知道您是担心,但黎公子好不容易下的决定,你现在去骂他,他且不是会因为没有您的支持而伤心嘛,平白坏了你们两人的关系。”
江芸芸脚步一顿。
“黎公子也不小了,公子十五岁就敢去面对杀手,把琼山县打理得好好的。”乐山笑说着,“也该让其他人也去试试才是,您之前不是说过树荫下不能长出大树嘛,黎公子也该出了你的庇护。”
江芸芸听笑了:“我庇护他什么了,少胡说。”
乐山不高兴说道:“没有胡说的,你知道现在所有人提起毛公子、黎公子、顾公子、王公子甚至远在广西的徐公子和祝公子,大家都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江芸芸随口问道。
“喏,那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的朋友呢。喏,他就是靠江其归才考上进士的,喏,这人就是从小和江其归一起读书的。”乐山学得有模有样。
江芸芸听呆了。
乐山得意坏了:“他们都是因为公子才被人知道的。”
“这不是给我拉仇恨吗?!”江芸芸震惊,“我就说这次我回京王敬止怎么都没见过一次。”
乐山不解:“应该没事吧,毛公子和顾公子不是都没关系吗?听说您要去兰州了,昨日还来看过您一次。”
江芸芸叹气:“不,这不一样,他们不在意,但我们不能洋洋得意,你不能这么说。”
乐山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是我失言了。”
江芸芸闻言叹气:“罢了,事实如此,回头给他们写封信去。”
乐山点头:“您的笔墨纸砚带不带一套走,路上也要写诗写文章。”
江芸芸一听就连连摆手,随后背着小手,开始指点江山:“就我们两个人,也没啥好准备的,带几件衣服就好了。”
乐山气笑了:“一路上吃什么!住哪里!怎么出行!光有衣服有什么用,公子不耐烦逛街就回去和小猫告告别,少给我添乱。”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果断抬脚走了:“哎,那你自己收拾吧,我要回家躺一会儿。”
乐山挥手把人赶走,嘴里开始念叨着:“等会我得去马市看看价格,要是实在太贵,我们只好买个骡子了。”
“买驴吧。”江芸芸临走前,忍不住扭头再一次提出微弱的建议,“驴多可爱啊,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而且骑驴出门真的很拉风。”
乐山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抬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