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摇了摇头:“不,是你一辈子的打算,你是打算永远只做一个在边缘徘徊的小官,但是按照你的才智,走到布政司肯定是可以的,我并不怀疑,若是寻常人,这算是高位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盯着面前的冰盆出神。
“另外一种那就是我这个位置,甚至是徐首辅的位置。”李东阳的声音倏地变低。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李东阳。
这些话现在听来甚至觉得离谱,面前被寄予厚望的人不过是刚从七品小县令回来的五品小官,在遍地权贵的京城跟个小蚂蚁一样,谁都能动手捏一下她,所以来到京城之后,她一直都很被动。
“江芸,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李东阳笃定说道,“老师当年收了你,便是这么觉得的,我第一眼见你,也是这么觉得,你要去做更厉害的事情才是,不是为了这一两个人,要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县令只能救一县的人,但首辅能救一国的人。”
江芸芸哑然,只觉得喉咙发紧,肩头好似压下千斤重担。
许久之后,她才喃喃说道:“我,我只是想做有些事情。”
李东阳笑了笑,看着她迷茫的样子,心都软了:“我知道的,其归。”
“你做的一切,我们都知道的。”他强调着,“可现在你走错路了。”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来。
“我很早就发现你的想法有点与众不同。”李东阳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惊世骇俗的人是难成功的,你们就像一根木头,小时候挡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但你们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头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颠沛流离,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经的命运。”
李东阳沉声说道:“太苦了,其归,时间越来越久,这样的痛苦只会越来越多,到最后你甚至很难面对这个世道,你甚至会死。”
江芸芸倏地沉默了,大拇指无意识地掐着虎口,没一会儿就露出鲜红的痕迹。
“在大海中平安快乐的度过这一生,唯一途径就是随波逐流。”李东阳温和说道。
江芸芸震惊,她看着李东阳笃定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不,不要这样。”
她才不要随波逐流。
她才不要被这个糟烂的世界同化。
她才不要成为自己厌恶痛恨的人。
她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也不要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李东阳看着她逐渐坚定的神色,脸上却是露出笑来:“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学会藏锋吧,去做一个能让更多人看向你的人。”
江芸芸看了过来。
“他们叫我劝你也跟陛下低头。”李东阳无奈说道,“国舅爷的台阶肯定要有人给,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说你肯定不愿意,你江其归什么毛病啊,你还在读书的时候就敢写信组团来骂我,我就知道你这人的脾气其实坏得很。”
江芸芸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
“所以你肯定是不能呆在京城了,但漳州你去了风险也太大了,我直接替你拒绝了,我倒有更好的几个人选,但沿海的府县按照你现在的威望也最好都不要去,免得节上生枝,亦无用处。”
李东阳低声说道:“这些道理想来你自己也早早就想明白了。”
江芸芸点头。
“不知内阁这次打算送我去那里?”她直接问道。
李东阳想了想:“你怕死人吗?”
江芸芸神色微微僵硬,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张张惨白狰狞的面容。
“总归是见过了。”她低下头,小声说道。
李东阳叹气:“此事你不必记在心里,成功之路不可能毫无损伤,越是往上走,越要付出血泪的代价,你若是安安稳稳做官自然可以目无波澜地度过这一生,可你偏不愿意。”
江芸芸抿了抿唇。
“弘治八年,鞑靼北部酋长亦卜剌入侵河套,小王子及火筛则盘踞贺兰山,逐渐于亦卜剌相倚,两人势力日强,这几人西扰甘肃、宁夏,东犯宣大以至辽东,如今边患日盛,更令人齿寒则是便是朝廷廷议后设总制官,朝臣先后举荐七人,七人皆不称旨。”
李东阳神色凝重。
江芸芸也跟着眉心紧皱。
畏战,可不是好事。
前朝宋朝就是因为畏战,一连丢弃国土,随后是只能和金人分江而治,到最后自然是覆灭之姿。
“去年十月,吏部尚书举荐了已经致仕的左都御史王越,王越应下了。”李东阳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
“王越如今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边军务,一直缮修器甲,精简兵卒,减课劝商,却没什么大功劳,朝中人心惶惶,但就在上个月……”
江芸芸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王巡抚分兵三路袭小王子,斩获数十人,并追至柳沟,获鸵马牛羊器仗数千,此战大获全胜。”李东阳声音微微高扬。
江芸芸因为之前哈密事情是了解过边疆事情了,对此也很是激动:“如此哈密定是能保。”
李东阳抚掌夸道:“听说你和德辉的儿子都研究过哈密的事情,今日一听果然不是泛泛之谈。”
“王越攻贺兰山,第一是防止鞑靼长期侵扰边关,第二是有这样的人会招引其余部族寇边,第三则也是为了警告其他人。”李东阳摸着胡子,神色得意。
“果不其然,几日前,土鲁番速檀马哈木上书谢罪,并归还先前被他们俘虏的哈密忠顺王陕巴,陛下便让王越总制甘、凉等处边务,负责经略哈密。”
江芸芸听得眼睛一亮。
“可是打算收复哈密!”
李东阳脸上笑意骤失,面无表情说道:“不要总说这些吓人的话,你一介文官,还打算上马提枪打仗不成。”
江芸芸挨了骂,也跟着摸了摸鼻子。
“王巡抚针对土鲁番击破哈密的那几战情况分析,结合目前的边疆行事,奏议——哈密不弃,陕巴也不能弃,应该恢复其旧封。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很有远见,以此才能稳住边疆,甚至图谋哈密。”
李东阳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只好又闭嘴了。
“此事到现在都是好事。”李东阳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也跟着紧张起来:“是有什么其他事情吗?”
“王巡抚自出仕便一直在边境活动,这些常年在边境的人的处境你大概很难理解,他们手握重兵,自然会遭人忌惮,偏领兵的将领大都是性格自负豪杰,高傲自如,王越之前被贬也是射猎声乐不断,恣意享受,全然不会减损。”
江芸芸一听就懂了。
这些人不仅被皇帝忌惮,就连文人也大都看不惯。
“王越此人军事杰出,才情也极好,但有一个不大不小,但要命的毛病。”李东阳说完看了江芸芸一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江芸芸无辜地睁大眼睛,犹犹豫豫的指了指自己:“我,应该不认识他的。”
“你应该认识他送礼的人。”李东阳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人来。
目前江芸芸狠狠得罪的人不过是三个人,两个禁足的国舅爷,一个已经成了一片片的李太监。
要是王越送礼的是国舅爷,其实不用太担心,毕竟张皇后还在呢,陛下后宫无人,膝下的孩子也都是张皇后所出,顶多是这个时间夹着尾巴做人而已。
要是能这么要命的,那大概这个收礼的人,凉了。
“哎,李广啊。”江芸芸耷眉拉眼地说道。
李东阳疲惫地笑了笑:“你这一折腾,别的不好说,差点把一个守边大将拉下来了。”
这么一说,江芸芸就不高兴了,大声反驳着:“这事也怪不得我啊,而且师兄都说他有这个毛病了,再者肯定不止我这一个问题的。”
“你倒是脑子转得快。”李东阳也只是随口调侃的,“因为他和李广关系亲密,那本黄册上也有他的名字,而且数量极多,李广死后,那册子不知道怎么流出去了,谏官们齐齐上章弹劾,那阵势和当初弹劾你差不多,大都是指责王越为李广同党,陛下如今无力处理此事,但举朝看去,朝廷内能顶替王越位置的人,又实在难寻。”
江芸芸对王越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不太清楚。
但一个朝堂竟然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将,听上去实在是要完蛋了啊。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边关大将被弹劾倒是常事,但此人刚立了大功,手中士兵正是热血之事,他本人也是贪攻激进之人,你知内阁再怕什么吗?”
江芸芸认真想了想,犹豫说道:“造反?”
李东阳点头。
“王越第一次被弹劾罢官也是因为勾结宦官,但当时兵部尚书余子俊尚能领兵,延绥守将许宁也镇守大同,已经致仕的兵部尚书白圭也能力出众,还能上马擒敌,可现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神色却忧心忡忡。
江芸芸早在当初和王阳明说起哈密事情时,就发现朝廷对于哈密的态度竟然是闭关,满朝文武都不想要这块战略要地,便猜测当时的将领并非有远见之人。现在听来,何止是当时的边境将领,整个朝廷都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军啊。
“听上去要完了啊。”江芸芸喃喃自语。
李东阳吓得咳嗽一声,胡子都拔下一根:“你且少说这些吓人的话,你师兄年纪大了啊。”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乖乖哦了一声。
“那打算让我弃文从武,打仗去。”她高兴问道。
李东阳气笑了,气得点了点面前不知好歹的人:“你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谁舍得让你去上前线啊,回头得让后人骂死了,想害我是不是。”
江芸芸叹气:“那找我去干嘛啊。”
“什么也不干嘛,安安分分给我去做官去。”李东阳无奈说道,“好好做,再做出点成绩来,你师兄要是还在内阁,就找个机会把你调回来,要是不在了,你就自己努努力,咱们以后就安安分分在京城做官,你且走往前走,往上走的那条路。”
他看着面前还是少年人的小师弟,语重心长说道:“你想要做更大更厉害的事情,一直在边缘打转没有用,你只有走到更高的位置,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其归,一杯水就救不了火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
“你得学会藏锋。”李东阳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缓缓点了点头。
“陛下永远都是陛下。”临走前,李东阳注视着面前之人的眼睛,认真说道,“他想要把权力给谁,那权利就是谁的,李广有过,国舅们也有过,但他们现在都没有了,下一个权力……”
江芸芸神色闪动。
李东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可那神色却又说尽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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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芸芸没去上值了,因为他的大嘴上峰据说也收拾收拾滚蛋了,借着李广的事情,内阁手握名单,把所有部门都收拾了一遍,就连南京那边也不例外,据说南京户部尚书王恕简直是撸起袖子拔土豆,拉出一串又一串的。
一时间官场地动,哀声载道,被罢官,乃至闲挂的人不计其数。
江芸芸作为始作俑者,自然不敢随意外出,怕被人套麻袋打一顿,就乖乖躺在院子里撸猫晒太阳。
“马上就要考试,外面可真是热闹啊。”乐山和诚勇提着东西走了过来。
江芸芸一个激灵:“哎,唐伯虎怎么一直没写信给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