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似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昨夜那般热闹,今日一大早还是如此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叫卖声络绎不绝,蒸笼下的白烟腾空而起,喷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江芸芸捧着还带着余热的糕饼走在路上,并不受周围影响。
乐山犹豫一会儿,小声问道:“二公子早上没吃饱。”
“吃饱了。”江芸芸笑说着,“我早上起得早,你是不是还没吃,你不用送我到黎家了,去找个摊贩吃早饭,然后直接出城吧。”
乐山没有走,跟着走了几步,忍不住又问道:“这个糕饼应该是钞关码头那家李大娘糕饼摊的,都是买给做苦力的人,因为便宜量大才格外欢迎,其实不太好吃。”
江芸芸嗯了一声,拿着被荷叶包裹着的糕饼翻看一下:“不好吃吗?里面夹什么的?”
“自然比不上江家的伙食,但口味比其他又要好很多,所以每日天不亮就开始有人来排队了,”乐山说,“至于口味,不外乎猪肉这些。”
“那他不是很早就要爬起来。”江芸芸没想到买个糕饼还要排队。
“应该要的。”乐山说。
“那我带回去和我娘一起吃。”江芸芸笑说着。
乐山顿了顿,没说下去。
“送礼不是要看贵重的,是看心意的。”江芸芸看了他一眼,笑说着,“我觉得他已经能做到最好的,那便可以了。”
“而且我收了他的糕饼,他开心。”她想了想,“我也不觉得这个糕饼不好,吃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呢。”
“您以后若是有了大出息,有一个在码头扛沙袋的舅舅,传出去不好听。”乐山低声劝道。
“先不说我以后有没有大出息。”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但嫌贫爱富肯定是不对的,而且我也不觉得靠自己双手过日子的人,有什么不好,若是有人因为这个看不起我,那我们本来就不是在同一个道德水平线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乐山低着头没说话。
“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江芸芸停下脚步,转身说道,“那我也直接跟你说,你来我这里不外乎想要博一个前程,我现在前途未知,你在我身上押宝也跟着着急。”
乐山脸色大变。
“你先听我说,只要你不违法乱纪,作奸犯科,也别出卖我,我若是有了出息,以后也会帮你一把,又或者你若是有了更好的出路,我可以替你把奴籍去了,你我各自高飞,也算不虚这几月相识。”
大明的奴籍是贱籍,良贱不通婚也罢,一个贱字几乎断了他们所有的路,生死富贵皆不由己。
“我……”乐山欲言又止。
“你不需要对我表忠心,我也不需要你的忠心,你自己想清楚才是最重要的,我只想要你的良心,今后不要把路走窄了。”江芸芸说完就扭头走了,“不过我早上说的事,你记得帮我看一下,我不会让你白跑腿的,到时候给你五十文铜钱。”
乐山连连摆手:“给二公子办事,哪里需要钱。”
“要的,这是你的辛苦费。”江芸芸说,“你去吃饭吧,我得走快些了。”
乐山目送那个瘦弱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人群中,沉默了许久。
江芸的话太和气了,完全没有用权势金钱去笼络收买人心的强势,甚至还有点商量的口气,但乐山却又莫名觉得震动。
他小小年纪卖身进府,带着弟弟吃尽了苦头,所有人都可以打骂使唤他,他也实在攒不出钱,要不然也不会被赶到江芸身边来。
人人都说这个二公子是刺头,是硬骨头,谁去他身边定是要日日挨打的。
若非这样,乐水也不会受人蛊惑。
可他们真的知道江芸的性格吗,他们真的有见过有人可以这么和气地和他们说过话吗。
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可怜施舍的。
他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个普通人,不会看不起你,也不会折辱你,只是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温和又不攻击,沉默却不阴沉。
从未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
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人。
乐山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听着那些喧闹的声音,那颗沉寂的心好似活了过来,忍不住红了眼睛。
江芸也许会有出息,也许也不会有,因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也大有人在,他们这些蝼蚁哪里赌得起,可乐山想着。
这次是真的赌对了。
他不想再做这个贱人了。
—— ——
《论语》学完后,江芸芸开始学《孟子》。
这本书虽然只有七个章节,但是四书中篇幅最长,块头最大的,江芸芸提早半个月开始背诵,到现在也没背完。
——每日一次痛恨自己怎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史记·孟荀列传》有言‘孟轲所如不合,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它和论语不同,他是孟子自撰的故事,如今市面上的主要注本分别是汉赵岐注、宋孙奭疏的《孟子注疏》……①”
黎淳在开始教授内容时,先介绍这本书。
“这三本注解书家里都有吗?”江芸芸举手问道,“我想提前看一下。”
黎淳满意点头:“下课之后,我让黎风送来。”
背后的黎循传在心里冷笑一声:又开始卷了是不是。
‘卷’是他跟着江芸新学的词。
一开始他不懂什么意思,直到江芸自己比划了一下卷馅的姿势。
懵懂无知的小少年恍然大悟。
原来我就是那个馅,整天被她卷进去。
这些注解明明祖父课上都会讲,一般人都是学完全本之后再去找来加深理解的,怎么会有人有精力一口气学四本!
——祖父一定又要给我加作业了。
他用笔挠了挠脑袋,心事重重,一边想一边奋笔疾书。
写不完,根本写不完!
果不其然,临走前,黎淳对着自家乖乖坐着的小孙子开口:“好久没有考教你孟子了,你们两个今日就‘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这句话写一篇策论来,明日一起交。”
梁惠王上篇共有七小节,早上只学了前四节,这句话是第三节中的一句,这一篇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出处。
“你之前交上来的那一篇‘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写的不错,另辟蹊径,见题也快。”黎淳把他的功课还回去,“文字上我略有修改,以后要多斟酌语句。”
黎循传眼睛一亮,下意识看向江芸。
江芸芸也不知听到没听到,还在奋笔疾书,头也不抬一下。
黎循传又垮了垮脸。
——整天在忙什么!
黎淳把两个小辈的动作看在心里。
楠枝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自然知道,这篇文章破题思路诡谲,绝非他能想出来的。
眼下这个破题的人,不动如山,倒是真坐得住。
“自己再选几个题目,用这个思路多做几遍,巩固一下。”黎淳说道。
黎循传点头。
黎淳又看了一眼江芸芸:“今日的课可有不懂的地方。”
江芸芸吹了吹墨迹,笑眯眯说道:“老师说的通俗易懂,我都听懂了,晚上在功课上实践一下。”
黎淳就是喜欢她读书认真的劲,学得快,吃得透,用得上,真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子,他摸着胡子,笑眯眯出了书房。
远方有人回信,他去看看。
要是这些人能明白他的意思就更好了。
等黎淳走远了,黎循传就忍不住凑过来:“我看你今日心事重重的。”
江芸芸抬眸,不解问道:“你怎么看得出来。”
黎循传摸着下巴打量着:“就是看出来的。”
“那你还能看出什么?”江芸芸笑眯眯逗他。
黎循传被她笑得脸红,尴尬站起来,那双眼睛不好意思地转了转:“你笑我做什么。”
“我没笑你,我是真的有点事。”江芸芸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托着下巴问道,“你知道我娘要是想出门,能有什么办法吗?”
黎循传眨眼,也跟着懵懂摇了摇头。
黎家重规矩,前宅后院分得格外清,黎循传对这些内宅事务一窍不通。
“我今天见到了我的小舅舅。”江芸芸苦恼说,“他们姐弟十多年未见了,我想要他们见一面,但是我娘出不去小院,我舅舅也进不去江家。”
黎循传也跟着苦恼起来,皱着脸:“你不能带你娘找个借口出门吗?”
江芸芸摇头:“我出门没事,但其余人出门都是要去沁园拿牌子,一旦拿了牌子事情就闹大了,我不想要江如琅知道这个事情。”
“这些事情,你去问我祖母更合适一点。”黎循传说道,“也许她有办法。”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可真是聪明。”
黎循传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 ——
午饭过后,黎老夫人正坐在树阴下和老师下棋,边上烧着一壶茶水,小孔中正冒出缕缕轻烟。
“你下棋太臭了。”一进来,江芸芸就听到黎老夫人嫌弃的声音,“让了你三子了,怎么还输了。”
黎淳不高兴说道:“我就说要让五子,你怎么不让。”
“让你五子我肯定输,我肯定不让啊。”老夫人更加不悦,“你的棋艺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
“你不是也没有进步,不然肯定让我五子也能赢。”黎淳气呼呼地坐在一侧的木藤椅上,拿起茶几上的回信,“不理你了。”
江芸芸就是这种尴尬氛围内被人送了进来,眼珠子也不知往哪里转。
“听说你找我?”黎老夫人见她来了,倒是不生气了,脸上露出和气的笑来,“找我有何事。”
江芸芸低眉顺眼行礼:“有件事情想请教师母。”
“会下棋吗?”老夫人招了招手。
江芸芸摇头:“没学过。”
“你老师下棋可不太好,君子六艺,总要都学一点,以后出门也不会太露怯。”老夫人笑说着,“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