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啧了一声,老神在在说道:“我刚才看你弄庄稼的动作很熟练,还以为你家里原先也是种地的,穷苦人家出生,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小子长得不错,养得白白的,没钱换不出来自然是要卖的,女的给卖去那些下三滥的地方,男的就进宫,那边不停生,这边不停卖,不就还上钱了。”
江芸芸手中的杂草倏地被扯断了。
谷大用悄悄往后面挪了挪脚步,只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总之那个庄子的人都羡慕死我们了,可惜了过不来,嘻嘻,我也是命好,生在这里了。” 老伯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
“你们家世世代代都是皇庄的人……”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
老伯靠在树上,任由树影落在自己身上,今年优先能躲得半日清闲,笑眯眯说道:“是啊,我爷爷这辈就投靠过来了,那个时候的庄头不好,也是个黑心王八蛋,不像我运气还不错,正好碰上换人了,给我们换了国舅爷,国舅爷也不爱来这里,我们日子过得也舒心。”
江芸芸沉默了,把那根断了的杂草绕在手指上:“你们村子没有丢人?”
“没有吧,我哪知道。” 老伯不耐说道,“大家平日里都忙得很,哪有空关心这些事情,反正人最不值钱了,丢了就再生呗,总能生出来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伯睁开一只眼,看了眼隔壁的小少年:“说话斯斯文文的,长得还怪好看的,不是这一片的人吧,快走吧,这里不安全,这些脏地方不是你们能来的。”
江芸芸笑了笑,齐声说道:“就不打扰老伯休息了。”
老伯也不理他,只是闭眼小憩一会儿。
她一走,谷大用连忙跟了上去。
“江侍读,江侍读。”他跟在后面,轻声喊道。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扭头不解:“谷长随,你怎么在这里?”
谷大用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她边上这么久,愣是没让她注意到,但此刻也不好露出抱怨之色,只能勉强露出笑来:“来找您的。”
“找我?”江芸芸惊讶,但她很快又回过神来,“是殿下找我?”
谷大用一拍大腿,激动说道:“还是我们小状元聪明啊。”
江芸芸笑:“可是有什么事情?”
谷大用也不绕绕弯弯了,直接问道:“江侍读回来也很多天了,为何不去找太子殿下?”
江芸芸惊讶:“我找太子殿下?”
“是啊!”谷大用一口应下,随后口气微软,“殿下很是想您。”
江芸芸有些为难。
她是外臣,如何能进内宫见殿下呢。
这事谷大用自然也知道,想来只有年纪尚幼的太子殿下理不明白这个道理。
“奴婢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谷大用准备贴心地为这位江侍读解惑。
江芸芸和气说道:“边走边讲吧,不然等会回不了城了。”
“好好。”谷大用跟在他屁股后面说道,“殿下今年二月十八日就出阁讲学了共有二十人出任讲官。 ”
江芸芸惊讶,掐指一算,原来太子殿下已经七岁了。
当年那个抱着她腿的小团子,原来也这么大了。
“殿下聪慧,又有名师教导,一定不负陛下所托。”江芸芸笑说着。
“可不是!”谷大用大声夸道,“殿下对讲官们十分尊重,而且记忆超群,昨日教的内容,第二天再问,可以掩卷背诵,而且所有讲官的名字,样子,就连性格还有喜好,殿下都记得住呢,前几日杨左中允奉命主持顺天乡试,没来,殿下一眼就发现了,还很关心他呢,问了好一会儿。”
江芸芸含笑听着,虽不曾见到,但也能想象出小太子当时的模样。
“可殿下心里还是格外惦记您的。”谷大用话锋一转,“每日下课都会去问陛下您到底何时回来,对您寄回来的两封信每日读书前都要仔仔细细读一下的。”
江芸芸闻言,神色逐渐僵硬。
谷大用敏锐打量后,随后意味深长的笑意:“您做什么,殿下都是喜欢的,您之前寄回来的食谱,殿下有空就要御膳房去做的,只说要等您回来,也要给你吃一下,像不像您在琼山县的口味。”
江芸芸并不是一个心狠之人。
谷大用这样的一番说辞,江芸芸自然会不好意思。
“您瞧,这殿下也等了您许久。”谷大用柔声说道,“您是外臣确实不好进去,奴婢也是明白的。”
江芸芸叹气:“谷长随明鉴。”
“不敢不敢。”谷大用连连摆手,“奴婢有一个小小的办法,不知道江侍读是否愿意一试。”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扭头,大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诡异地开始来回摇摆。
谷大用这一看就心中警铃大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江芸芸的袖子,打断她即将说出来的话,用一种近乎娇柔的口气,目光却又是格外恶狠狠。
“江侍读要不还是听奴婢说一下吧。”
江芸芸被抓的袖子都要裂了,到嘴边的话也只好讪讪咽了回去。
“如今负责殿下讲学的乃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程敏政,这人您大概不认识,但弘治八年,您的一位好友行人王献臣,曾受命出使朝鲜,程敏政和他亦师亦友,故以“天下之事,或教于易,而成于难”之言相赠,两人关系亲厚,如今甚至还住在一条巷子里呢,关系非比寻常。”
要不是顾忌这件为数不多的衣服,江芸芸已经想抽回袖子走人了。
谷大用手指抓得紧紧的,只当没看到江芸芸的抗拒,嘴皮子都快了几分,目光也更外咄咄逼人。
“不若您请王献臣作为说客,让程学士带您去东宫临时讲学一日,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初陛下讲学时,先皇就时不时会请有识之士前去讲课,说起来,您可是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要是当日在京城,定是能入选讲官的名单的。”
江芸芸苦着脸说道:“谷长随大概有所不知……”
“我不想知道。”谷大用直接打断她的话,用跟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殿下真的很想您,小黄门日日都在宫门口等着呢。”
江芸芸小脸挎着,垂死挣扎。
谷大用不容挣扎地拉着她的手腕,张望着:“江侍读的车呢,我们先回程再说。”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我走路过来。”
谷大用震惊:“那不是要走很久。”
“先在城门口雇个牛车,坐半个时辰,然后下来再走半个时辰。”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才只要五文钱,很便宜的,我知道牛车点在哪来,我们先回城里去。”
谷大用一脸嫌弃:“牛车臭死了,江侍读好歹也是风云人物,让人知道做牛车,连个马车都舍不得,回头还不给人笑死。”
江芸芸嘟囔着:“什么笑不笑死,牛车便宜又划算,脚程也不慢啊。”
谷大用直接招呼在身后跟着的小黄门把自己的马车驾上来,热情说道:“坐我的,我的车舒服。”
江芸芸看着那辆豪华的马车,远远看去已经足够金碧辉煌,等走近了才发现外面刷着的应该是金粉,车壁上绣着的一只仙鹤,绒毛可见。
“这是你自己的马车?”江芸芸扭头去看谷大用。
谷大用骄傲点头:“如何,可还算满意,我那干爹可比我这个华丽多了。”
江芸芸看着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马车,不由叹气。
“江侍读,你可是觉得我这里锦衣玉食,那边连件衣服都穿不上,心中感慨我们奢靡?”谷大用嘴角一弯,嘲笑着。
“我们可是没根的人,钱财子嗣都是身外之物,自然是有多少花多少,但你看刚才的那些人,自己的小孩说卖就卖,跟个物品,还不如我们呢,这样的人,他们有了钱可不会比我们好太多。”
江芸芸抬眸,想了想也跟着点头:“是这个道理,财帛动人心,不能随意试探,我还不如谷长随看得清。”
谷大用轻轻冷哼一声:“这车江侍读还坐不坐?”
“坐的,只要谷长随不后悔就行。”江芸芸一向能屈能伸,甚至还会得寸进尺,“我想去另外一个的皇庄看看,你顺带送我过去呗。”
谷大用一听,脸都黑了。
“你知道那地方谁管吗?”他没好气问道。
江芸芸点头:“不是说是一个太监管的吗?难道是你干爹?”
“我干爹也够不上这个位置。”谷大用叹气,“司礼监的李广,想来你也是见过的,又能炼丹,又能算卦,所以深得陛下信任。”
江芸芸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消瘦的长脸,总是阴沉沉得盯着她。
“算起来,你和他可是有些官司在身上的。”谷大用苦口婆心劝道,“没事别往他面前窜,回头记起仇来了,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晚了。”
谷大用没听清,随口敷衍着:“不晚,才大中午呢。”
江芸芸叹气,大声说道:“晚了!我接了那个庄的人命案子。”
谷大用身形一僵,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目如刀锋地盯着一脸无辜的人。
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我问过你的!”
“可您也没说,专门撞刀尖过日子啊。”谷大用想要把人扔下去,却又觉得太过欲盖弥彰。
“有人来报案说自家女儿不见好几日了,我这查过去,可不是就查到这里了,我这也是履行大理寺寺副的职责嘛。”江芸芸屁股往里面坐了坐,瞧着是要焊死在这里,破罐子破摔,无赖说道,“来都来了,听都听到了,去嘛去嘛,也都顺路的事情。”
谷大用装死:“要不我先送你回城,然后您在自己坐牛车出来。”
江芸芸闻言慢慢吞吞说道:“那我就先回大理寺报备,说是路上遇见您,您非要我带我回城,闹得我事情没干好,来回折腾,然后我明日再申请过来,事情毕竟也要说个清楚,免得我上峰以为我不想干活。”
“对了,我的上峰不知道您认不认识。”江芸芸指了指嘴巴,“嘴巴有点大的那个,他最爱跟着我们的大理寺卿冯大人了。”
谷大用听得脸都黑了。
他的上官,可不就是大理寺的寺丞,听说有一人不仅真的嘴巴长得大,传播的嘴巴更大,回头江芸这么一说,他这么一传播,没影的事情也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要真这样了,谷大用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你,你害我。”他心如刀绞地指责着。
“我问过你的。”江芸芸坚持说道,随后话锋一转,神秘兮兮说道,“我怎么瞧着那个萧公公和李广有些不对付啊,你干爹是萧公公那一边的吧。”
谷大用得意说道:“这两人算什么,我干爹可是王皇太后身边的心腹,哪里要跟他们掺和在一起,日常在司礼监当差,谁也不占。”
江芸芸连连点头:“怪不得,瞧着你就有些从容不迫的气质。”
谷大用更得意了:“那是,我和那些人可都不一样。”
“自然,您这靠山牢得很呢,就是不一样的。”江芸芸打量着谷大用,满意点头。
谷大用到底也是宫里打滚的,回过神来,警觉不安地问道:“江侍读这会嘴巴也太甜了吧,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江芸芸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一脸和气:“我又不是坏人,我一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谷大用半信半疑,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冤枉小状元了。
好好的读书人,瞧着白白净净的,斯斯文文的,浓眉大眼的,还能是坏人不成。
“那等会我远远把您放下来,您办好事了再回来找我,您看成不成?”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谨慎问道。
江芸芸更高兴了,痛快点头:“行,坐您的车,您怎么方便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