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漳州之行太过危险,我不喜欢你冒险,你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江芸芸看向毛澄。
本不打算说话的毛澄被她一看,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不去。”
江芸芸跟着笑了笑,眉眼弯弯:“你的折子我看了,其实写的很好,也确实都是海贸时要考虑的问题,这些问题也确是在琼山县有细微的显现。”
毛澄皱眉:“那你为何……”
他想了想还是没开口说下去。
“你想问琼山县既然有这些问题,我为何不曾说过。”江芸芸反问,“你们以为我在隐瞒是吗?”
顾清眸光闪烁。
“因为四个字……”江芸芸比划出四根手指,神秘兮兮说道。
众人看了过来。
“因、地、制、宜。”江芸芸一字一字说道。
“琼州是个海岛,中间又有高山,琼山县只是占据的一角,且北面靠海,有码头,水流众横,所以他的地很少,确实会有人觉得海贸赚钱,铤而走险,就算这一部分的人翻倍,其实琼山县的地也是不够现在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耕种的,所以实际上的琼山县还是种地的人多。”
江芸芸缓缓分析道:“我不知漳州具体情况,但光是面积而言,它也并非孤岛,想来土地并不会少,且到时候愿意博一下的人更多,这是不争的事情。”
毛澄脸色严肃。
“但两位有想过,又有多少人愿意离开近在咫尺的故土,而去博虚幻不知真假的财富,出海是有人员伤亡的,血本无归的可能,甚至死不见尸也是常有的事情,就像谁不知道科举好,可难道人人都在科举吗?所以人员的把控是一个度,不能一刀全都切死,也不能一口气全都不管,与其遮遮掩掩,畏畏缩缩,不如设立准入机制,设置条件,把控源头,这才是防止大量人员下海。”
顾清仔仔细细听着,想了想继续问道:“可我们是需要粮食的,就像我们不会把粮食和铁器卖给夷人,想来夷人也不会,一旦这个开口我们的粮食如何能供应,没了吃食才是最要命的。”
江芸芸露出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开设海贸之前,我清丈了田地,也规整了贸易。”
顾清一怔,随后大喜:“原来如此!”
“只要土地足够多,那就算损失几个人去海贸不仅不会有损害,甚至会带回大量的白银,是了,我听说你的缴税用的都是白银,方便又省力,当时还有人说你要步上上一位县丞的老路。”
江芸芸抚掌:“士廉果然一点就通,这就是一个循环,这条链一旦开始动起来,不管是海贸的人,还是种地的人,甚至是本土经商的人都会有盈余,不是人人都是冒险要去拿泼天富贵,只要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路可以走,那这件事情就能安然无恙循环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桩桩件件你早已有所准备……”顾清叹气,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我们拍马不及。”
“可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像你说的琼山县小,乡绅不成气候,也没有大的藩王,你可以把控,那漳州呢。”毛澄咄咄逼人质问着,“单是清丈田地一事,要想在漳州推行就难如登天,靖江王,各级乡绅,甚至南京大守备太监陈祖生也是福建漳州人,这些人但凡一个就够你喝一壶了。”
江芸芸看着逐渐停下的雨,微微一笑:“你知道最好用的兵法是什么吗?”
三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一只手在空中狠狠一抓,面无表情说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什么意思?”毛澄不解。
江芸芸看着两位不请自来的两人,微微一笑:“其实就算今日你们不来找我,我大抵也是要找你们的。”
“找我们做什么?”顾清不解,随后又说道,“若能帮得上忙,自然是义不容辞。”
江芸芸点头:“这件事情你们确实要好好想一下,才能做出决定。”
“何事?”毛澄直接问道,“何必和我们吞吞吐吐,难道还在怪我吗?”
江芸芸摇头,冷不丁问道:“我不能去漳州,但漳州又是必须有人要去的!”
“什么?”顾清和毛澄一怔。
江芸芸招手,三颗脑袋便主动凑过来了,江芸芸压低声音在他们耳边说了许久,三人的脸色变化莫测,到最后一脸茫然。
“这,这能行嘛?”顾清一脸犹豫。
江芸芸点头:“我的难处想来你们也清楚,漳州我去了才是最坏的打算,直接跳进那些人的陷阱,他们太了解我,势必会时时盯着我,海贸之事难以推行,内阁也会时时催促,希望可以早日看到效果,势必会捉襟见肘,但我们换个办法,譬如临阵换帅,虽说帅不熟悉,但同样他们也不熟悉你们,相互摸索的阶段,才是最好的一击必中的时候,而且越是混乱的地方,越是要利用好混乱。”
“这是我今日在内阁就想明白的事情,可海贸之事若是教给别人我又不放心。”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三人皆若有所思。
“你们可是我的挚友啊!”江芸芸握着顾清的手用力晃了晃。
顾清好不容易冒出来的清明瞬间又没了。
“我们多年交情,论事不论人,此事是真的需要你们帮忙。”江芸芸严肃说道。
“可我们也……”毛澄想了许久,艰难说道,“你这样的人都搞不定他们,我们如何斗得过他们,而且他们又如何能听我们的话……”
小猫儿又翘着尾巴,溜溜达达回来了。
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若是在琼州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会去河边捞鱼,能捞到很多被冲上岸的鱼,我们抓几只来,也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小狸花猫叼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抓来的小鱼,优雅顺着墙头走了。
“你看,猫都知道抓鱼吃。”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寻常孩子爱睡懒觉, 但太子殿下不一样,他今日又是天刚亮就咕噜自己一个人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谢来送来的册子,盘腿坐在床上, 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谢来的东西他很喜欢, 写的通俗易懂, 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字,所以他越看越喜欢, 回头还让谷大用给他送东西奖赏了。
江芸春天的时候会去堤坝看看, 百姓很喜欢她,屁股后面老是会跟着一群人。
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去插秧,插得很好, 又快又准。
秋天的时候还会去给一些家里没钱的送布匹, 会检查他们的粮食有没有。
——这个就是棉花。
朱厚照捏了捏已经被捏黄的小棉花, 软软的, 贴在身上会热热的。
过年的时候, 春节的时候, 会有很多小孩跟在他屁股后面,很喜欢他, 他还会抱几个长得干净的小孩,还会给他们糖吃。
朱厚照每次看到这里都不高兴,因为江芸还没抱过他。
七岁的小太子不高兴地踢了踢腿, 床边守夜的谷大用连忙小声问道:“殿下可是要起来?”
朱厚照的小脑袋从帘子后面探出来,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谷大用, 好一会儿才强忍着委屈问道:“今日也没人来找我玩吗?”
谷大用眼神飘忽了一下:“江侍读刚上任呢, 前些日子还跑了一趟内阁, 听说这几日接了一件大理寺的案子,整天都往城外跑呢。”
小太子小嘴瘪了瘪,收回脑袋,不高兴地说道:“我觉得江芸太过分了。”
谷大用也紧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如此不识好歹,我们不找他玩了,二殿下和小公主还等着殿下带他们玩捉迷藏呢。”
帘子内的小影子一动不动地,小小一只团成一团。
谷大用见里面的人没说话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多久,一个小脑袋又伸了出来,幽幽地看着他,小声说道:“咱们出门玩好不好?”
谷大用下意识露出笑来,热情问道:“那殿下今日是去东花园还是西花园。”
“想去江芸家的小花园。”小太子幽幽说道。
谷大用不笑了,甚至笑不出来,顶着小太子热情的目光,艰涩说道:“出,出宫啊……”
“江芸不来找我,我找他,反正都是和他一起玩,所以不算出宫,只是去找江芸玩而已。”朱厚照歪理很多,理直气壮说道。
谷大用听得坐立不安,浑身难受:“这,这出宫要皇后娘娘和陛下同意啊。”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他们肯定不同意,但我们可以自己跑出去啊,我已经是大人了!”
谷大用真是听得眼前一黑,差点也直接膝盖一软,跪下来。
朱厚照坚持不懈,伸出小手拉着谷大用的袖子,认真说道:“我最信任你了,所有长随里,我觉得你最好,又聪明又听话。”
太子小小年纪已经颇懂拉拢人心之术,只是年纪尚少,用起来格外显眼,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谷大用自然是看穿了,但不耽误心里是真急死了,他自然是想要稳居这个长随第一的位置,但殿下的要求一个比一个吓人,回头被抓了,他可就先成为殿下身边第一个掉脑袋的长随。
——这江芸也真是的,长了个聪明脸,怎么就不干聪明事呢,都回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来看看殿下。
“你要是不想和我一起做这个事情,那我就去找张永。”朱厚照歪了脑袋,想了想又强调着,“那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谷大用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要不奴婢去请江侍读来一趟。”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突然又笑起来说道:“好哦,你马上就去。”
谷大用做好了长久拉扯的准备,谁知道殿下今日却这么好说话,但他到底也是聪明人,一下就明白殿下的打算。
——殿下一开始就只是打算让人把江芸请进来,根本就不准备出宫!
这般想清楚了,谷大用心里又开始觉得自己给出的条件太高了,有点后悔。
朱厚照立马板着小脸,严肃说道:“你要是不把江芸请回来,我就让娘把你赶去扫地。”
谷大用只好含恨离开了。
朱厚照大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他离开了,然后才心满意足坐回床上,摸着谢来送来的小册子,在床上开心地打了滚:“真好用,江芸真聪明。”
——八月初二,江芸说要巩固县内所有堤坝,防止汛期发生水灾,希望富商们踊跃捐款,最后会给他们立碑表彰,谁知众人强烈不同意,江芸立刻大怒,众人只好后退一步,表示资金有限,全修不现实,可酌情修几座,聊表众人心意,江芸积极表示赞同,随后圈出六座堤坝表示,这里坏得比较厉害,先修这里,大家踊跃捐钱,一月后,堤坝修成,县令立碑撰文,大夸特夸,喜气洋洋,晚上回家后饭多吃了一碗。
—— ——
谷大用顶着大太阳,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江芸芸的时候,江芸芸她正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和边上光脚没穿上衣的老头,毫无形象地蹲在田埂边上唠嗑。
“曹吉祥你知道吗?我现在种的地就是他的!”
“你不知道啊,哎,我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这人已经是个大太监,可厉害了,但是还是被宪宗爷给杀了,这地也被他拿走了。”
“原先谁家的我哪知道,反正也不可能是我家的。”
“什么好不好日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
“税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大管事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一个种地的,又不识字,他们说了我也听不懂,说的不对,我也不敢说,反正就随便过呗,有顿饭吃就很好了。”
“土地收成还是不错的,一亩地能产三石大米呢,我们自己能留一石半,省着点吃也是没问题的,家里还有婆娘绣花织布,也能过下去。”
那个脸上长满皱纹的中年男子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我们可比隔壁那个皇庄的人好多了,他们一亩只能留一石呢,饭都不够吃,听说每家都欠庄头好多钱呢。”
江芸芸眼睛微动:“怎么差这么多啊,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老伯摆了摆手,看着又悄悄蹲在自己边上的人,被这几人看着,顿时激动起来,手臂挥舞着:“才不是,我这个皇庄是两位国舅爷管的,他们都是好心人,也看不上我们这点钱,隔壁那个说是一个太监管的,啧啧,庄子里好多小姑娘都被他们拉走卖了。”
谷大用身形一僵。
江芸芸揪着杂草的手一顿,看了过来:“怎么还能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