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请夫人和二公子节哀。”江芸芸低声说道。
李东阳摸着胡子:“多谢其归关心了,我代夫人和犬子多谢你的慰问。”
江芸芸笑说着:“多年不见,两位公子瞧着还是关系极好,真是令人羡慕。”
李东阳满意点头:“他们兄弟两虽说岁数差的有点大,别看徵伯瞧着有些跳脱,但很是照顾弟弟,这些年都是他带着弟弟的。”
江芸芸点头:“瞧着也很是亲厚,不知徵伯今年可要下场考试了?”
“自然是要的。”李东阳点头,“徵伯从十八岁开始应试,结果在考场中病倒,二十一时靠着我才成国子生,上一次,明明写的很好却误写了试卷,导致落第,今年也二十六了,不知道今年能否……”
他忧心忡忡,连连叹气。
江芸芸看着他,冷不丁说道:“师兄可愿意听我一句话。”
李东阳看了过来,不解说道:“你我师兄弟,我自然是会听的。”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多嘴说道:“多年前,师兄曾问我——‘可知王尚书为什么被调到南京去了吗?’,师兄可还记得?”
李东阳点了点头。
“因为一个人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江芸芸重复着当年李东阳跟她说的那句话。
李东阳沉默,随后也回过神来,叹气说道:“是了,其归和我说过,不能逼得徵伯太紧,他压力太大了,我不该再提这件事情的。”
江芸芸看着他唉声叹气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叹气。
“可是还有问题?”李东阳不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许久没见徵伯了,等会可否让他送我归家。”
李东阳自然是连连点头:“自然可以。”
他说完,看着小师弟沉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漳州之事,你可要想清楚啊?”
江芸芸看了眼已经淅淅沥沥开始下雨的天色:“漳州的海贸开不成,是不是海贸就会被废止?”
李东阳叹气,但好一会儿还是轻声说道:“漳州的海贸开不成地。”
江芸芸低头,看着飘进来的雨丝落在手背上,有些冰冰凉凉的。
——若是漳州不成,那她的琼山县怎么办啊。
此时还非常年轻的江芸芸缓缓握紧拳头,只觉得迷茫。
“你大概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不说那些本地富绅豪强,就京城的那些皇亲国戚,外地的藩王们,哪一个不是看着,要分一瓢羹的,说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谁去哪个地方就是去送死。”
李东阳絮絮叨叨说着。
“你安心待在翰林院吧。”他话锋一转,故作轻松说道,“大理寺的工作也很有趣的,你会喜欢的,回头还能和楠枝在一起,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你们小年轻不就喜欢黏在一起嘛。”
雨越来越大。
大雨磅礴,砸在屋檐上叮咚作响,门口的树木被吹得晃来晃去。
据说京城在此之前都不曾下过大雨。
“不过在京城,那些皇亲国戚你少惹他们,避着点。”李东阳忍不住忧心说道。“我知道你看不惯他们,但毕竟是陛下的亲戚啊,前些日子,陛下又给了两位国舅三百亩皇庄,陛下自己子嗣不丰,便对这些人格外宽宥,你就当看不见,回头我调你回来修书,我们待在翰林院眼不见心不烦……”
他说了许多,却没听江芸芸的回答,不由看了过去。
江芸芸手掌打开,那些雨就落在她的掌心。
那掌心长满了茧子,还有几道没有愈合的伤。
李东阳看得直心疼:“外放就是辛苦,你性格又要强,事事要做好,好好读书人的手别弄坏了,回头我给你找个膏药涂涂。”
江芸芸慢慢握紧手,手里的水渍便顺着缝隙流了下来,沾湿了她的衣摆。
——京城雨实在太大了。
——但她在琼山县的时候见多了!
“多谢师兄关心,天色已晚,就不耽误您用膳了。”她抬眸,看到管家徘徊了好几次,便起身笑说着。
李东阳也跟着起身:“下大雨了,我让人送你,你坐车回去,免得淋湿了,夏日着凉也不好受得。”
江芸芸摇头,感受着迎面而来冰冷的风风雨雨,被风吹得衣袂飘飘,脸上露出笑来:“可我想要感受一下京城的风雨。”
李东阳无奈笑说着:“真是孩子,那我让徵伯送送你,你且等等。”
江芸芸笑着点头应下。
那边李兆先匆匆撑着大伞赶过来,看到门口等的衣摆都湿了的人,得意说道:“看来是我来晚了,也不知道进去等我。”
“不晚,一切都是刚刚好。”江芸芸扭头看向他,在大雨声中和气说道。
李兆先点头:“还是你想得开,正打算和我们多年未见的小县令说说话呢!”
第二百七十二章
入夏多雷雨, 波浪深几许。
两人撑着伞走在小巷中,耳边急雨好似盆盎倾,屋瓦便也随之大震,听的人耳鼓一蒙一蒙的。
江芸芸说是有话和他说, 却一直没有开口。
李兆先也安静地给她撑着伞, 两人走在被雨花逐渐湿润起来黄泥路上, 衣摆也逐渐脏了起来。
“听说你有话与我说?”还是李兆先按捺不住, 先一步开口。
“只是今日看到你和你弟弟的相处,想起我之前在江家的日子。”江芸芸和气开口。
李兆先嘴角微动,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听说你有一个亲妹妹。”
“是, 她叫江渝,说起来和你弟弟是一个年纪的。”江芸芸笑着摇头,“只是她性格活泼, 整日坐不住就要往外面跑, 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我其实和她相处的日子格外少, 导致现在她连我的话都不愿意听了, 错过了妹妹的长大, 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今日瞧着你弟弟这么安静听话, 越发觉得遗憾。”
“其实同哥儿也是很喜欢出门玩的,只是身体不好,而且夫人管他管的严。”李兆先想了想又安慰道, “想来你们亲兄妹感情肯定很好。”
“那你和你弟弟关系不好吗?”江芸芸反问。
李兆先一顿,随后又说道:“自然是好的, 二弟可粘我了!”
江芸芸笑:“想来你也听说过, 我也不止渝姐儿这一个兄弟姊妹。”
李兆先点头:“但也听说你们似乎……分开了?”
自然不好说分家, 而且也没听说江如琅死了。
“我和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其实不太愉快,但也不至于仇恨相加,若是要再算起来,我和他们也并没有太大的仇怨,只是大人间的恩怨总是很容易被投射到小孩子身上。”江芸芸平静说道,“大人们理不清理还乱的关系让一切和他们搭边的人都会陷入这场混乱中。”
江家的关系是一团乱麻,当时的江芸芸自顾不暇,甚至不敢多管,只想着每日去好好读书,才能避开这场风波。
罪魁祸首是江如琅,幸好,他此刻再也掀不起浪了,所有人的关系便也缓和了许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们各自分开,小辈们的关系也紧跟着平静下来,渝姐儿就和大夫人的小女儿玩得很好,两人年纪相当,性格相似,我这次回扬州,渝姐儿还陪着她过生日,深夜才溜回来。”
“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事情,小辈就安安心心做个小辈即可。”
李兆先一脸茫然,随后一脸若有所思,连着脚步都慢了下来。
“你该好好考试才是。”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不是为了你爹,也不是要争一口气,更不要为了后院的事情,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就像当年我咬牙去考试一样,只有自己活了,周围的一切也都活了,徵伯,你也该向前走才是。”
雨越下越大,听在人耳朵里扰得人心烦意乱。
李兆先脚步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江芸芸并没有扭头去看他。
若是说起来,是她今日僭越了。
李家的事情说到底和她没有关系,她和李东阳的师兄弟关系也没亲厚到这个地步。
但她江芸芸想来就是多管闲事的人,见李兆先的天赋被尴尬窒息的家庭氛围逐渐掩盖,到底是有些可惜。
“可我爹……”李兆先低着头闷闷说着,但想了想又沮丧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兆同年幼体弱,性子乖巧,偏疼一些也是应该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有时候冷不丁一看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爹对他就从未这么温和过。
“虽然自来人人都爱说这是爱之深责之切,但我也想告诉你,不论别人只论自己,人生的路你只能自己走,所以你爹的态度,夫人的态度都不重要。”江芸芸的声音被风雨一吹,缥缈清淡。
她侧首,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伸手点了点伞柄:“这把伞总要撑到自己头上才算遮风避雨。”
李兆先沉默地转了转手中的雨伞,伞面上的雨珠飞溅下来,打湿两人的衣袖。
冰冷的雨滴让人一个激灵。
李兆先浑浑噩噩的脑袋被那水滴一浇,好像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清醒过来。
“人人都说你厉害……”许久之后,李兆先低声说道,“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
江芸芸笑:“听上去像是在骂我的。”
“外面的人确实大部分的人都在骂你。”李兆先抬脚,“我其实一直也是半信半疑,因为你真的做了好多惊世骇俗的事情,但我今日觉得,他们是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江其归。”在巷子口,他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比他小很多的小师叔,“你真的很厉害。”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哄道:“那你喊我一声小师叔听听。”
李兆先翻了个白眼,下巴一抬:“做梦去吧,快跟你的小青梅回家去。”
江芸芸一抬头,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站在谁家屋檐下,撑着伞的黎循传。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黎循传抿唇笑了笑:“怕你没带伞,想着来接你,又怕耽误你事情,就想着在巷子口等你。”
“哼,真是师门情深啊。”李兆先不无嫉妒地说道,“天都黑了,快回家吧。”
两伞交界处,雨滴气势惊人地砸了下来,湿漉漉的水汽在空气中弥漫,江芸芸便顺势走了过去。
黎循传的伞微微一撇,也算是为她挡住了片刻的风雨侵扰。
“走吧,我也回家了。”李兆先挥了挥手,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巷子口两人站着,江芸芸摸着他湿漉漉的袖子,笑问道:“衣服都没换,来得很匆忙?”
黎循传抬步就要回家:“一听说你被人带去内阁,我真是坐立不安,一下值就去找你,又听说你跟着李阁老回家了,就想着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