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萩看了他一眼,然后让开一步,古古怪怪催促道:“那你快走吧。”
江芸芸把东西都塞进包裹里,原本鼓鼓的包裹更鼓了,那根竹杖被她挂在腰间:“都散了吧,回头我们书信联系。”
两人兴致勃勃出了衙门大门,却突然惊呆在原处。
门口竟然站满了百姓,只是他们围着一样东西叽叽喳喳说着话,等听到门口的动静身又慌慌忙忙转身,瞧着要把背后的东西遮住。
“怎么了?”江芸芸好奇张望着。
“没没没,我们自己的东西。”
“怎么这么早就要走啊。”
“第一批船太早了,晚点吧。”
站在前排的老百姓显然也是没对好口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是每一个人说到正题上。
江芸芸背着大包裹,艰难挤了过去,一路上打着太极,成功走到最里面,一眼就看到面前空地上倒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不由惊呆在原处,一群人正低着头也不知在忙活什么。
她又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敲敲打打的年轻人小声问道:“你在干嘛啊?”
“这个柄太细了,不中用啊,怎么断了啊,到底是那个村子提供的竹竿啊,也太差了,回头肯定要笑他们的,关键时刻又细又不中用。”那个年轻人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抱怨着。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的竹子,眼珠子转了转。
“怎么有这么多衣服啊?”江芸芸蹲下来,巨大的包裹为她扫干净一大片的人,她的小手非常自然地想要去摸摸那些五颜六色的布。
“哎,干嘛!别碰!”小伙子眼疾手快打了他一下。
“做什么!”
“打谁啊!没睁眼啊。”
“你疯了啊。”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小伙子被骂得莫名其妙,扭头一看——小县令背着两个圆鼓鼓的包裹,正好奇地蹲在自己边上,大眼珠子扑闪扑闪的。
“县,县令……”他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芸芸立刻笑眯了眼:“你们在干嘛啊。”
原本围着那堆五颜六色的布的人都下意识停住了,手忙脚乱就要把东西当着她的面藏起来。
江芸芸一头雾水。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谢来坐在屋顶,看着下面小乌龟一样蹲着的小状元,笑眯眯说道:“仔细瞧瞧,他们给你做的万民伞呢,谁知道山脚村承办的伞骨断了,现在正想着怎么弥补呢。”
“没想到这批竹子这么脆,我们以前做的可结实了。”
“是啊,而且大家送的布料实在太多了,青草村一个村就送了三十条布料呢,这么多竹子肯定承不住啊,回头我们砍树做骨。”
几个山脚村的年轻人红着脸连连解释着。
“我们村子除了家里特别困难的几户,其他人都是送了布料的,那是感恩,才不是多余呢。”青草村的人啐了一口气,“自己的东西不行,可别赖我们。”
“别吵了,县令在这里呢。”有老者颤颤巍巍调和气氛。
江芸芸看着面前五颜六色的布条,仔细看去边缘都被缝起来了,底下甚至还写上名字,好看的不好看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如此庞大的体量,若是能立起来,大概会像裙摆一样漂亮飞扬吧。
她最后摸了一把那些布条,站起来对着众人说道:“都拿回去吧,谁家里攒布都不容易,逢年过节都要做衣服呢,送我这些虚名有什么意思,都拿回去吧,别忙活这些了,大家有这个心就很好了。”
“才不是虚名,我们都听说要是谁官做得好,送万民伞,皇帝都会给你升官呢。”
江芸芸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我已经连升三级,很厉害了,所以有没有这些都不重要了。”
大家面面相觑。
他们搞不懂当官的弯弯绕绕,也不懂小县令说的是不是真的,话本里都说万民伞有用,那肯定是有用的。
“可我们都准备了。”有人呐呐说道。
“都是大家的心意啊。”
“那我也没有手拿啊。”江芸芸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叹气,“我应该是抗不了这个的。”
众人不由看向乐山。
乐山吓得更是摇头,苦着脸说道:“我更不行。”
众人这才慌了手脚,交头接耳,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就说不行吧,这东西都要好几个大汉一起扛的,我们小县令自己跟个小竹竿一样。”吴萩下了台阶,“要不开我家船送你,还有这些东西一起走。”
江芸芸摇头:“不要了,大家的心意我都知道,但这些布真的都拿回去吧,谁家都不容易,把墨洗了洗还能穿。”
大家见县令态度坚决,都有些失落。
江芸芸想了想,扭头问着青草村的村长:“你刚才说有几家人家里一点布也拿不出来了。”
村长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说道:“是啊,都是孤儿寡母的,其中一个人的小孩还去社学读书了呢,可聪明了,实在是家里老娘生病,花钱太紧了,要不是真的一点也挤不出来,肯定也是要给县令送上一片心意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埋头在乐山的包裹里掏了掏。
大家都屏息看着自家小县令的奇怪动作。
没多久,只见江芸芸从乐山的包裹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红布,脸上笑容越来越大:“这是我今年过年挂的红布,之前没舍得扔掉,还很新的,你看看,我们过了年就都收下来了,一点也没坏!你看能不能给那几家分一分。”
村长惊呆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江芸芸坚持塞了过去:“虽说我们县里都不太冷,没什么冬天,但干活种地衣服坏得快,缝补衣服就需要这些布头,之前还打算去看看各个村子里困难户的情况,现在也来不及了,这个红布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村长看着那红艳艳的布,半晌没说话。
“虽说红色是鲜艳了一点,不过红色掉色也快,实在不喜欢多洗两遍就好了。”江芸芸以为是嫌弃这个颜色太亮了,连忙又说道。
村长捏着那块布,手指都在抖。
“大家,大家何德何能,能碰上您这样的县令。”他抬头,满含热泪地说道,“这块布,我替他们收下了……我也替他们给您磕一个。”
村长直接跪了下来,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
却不料,这人还没扶起来,边上的人都齐刷刷跪了一地,原本还人头攒动的县衙门口,此刻只剩下一个个下跪的身影。
他们一个个双眼含泪,神色激动,到最后都只是重重磕了一个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芸的出现,就像当日她出来琼山县时放下的豪言壮语——“它肯定可以变得很好。”
琼山县从吃不上饭,买不起粮,每个人的日子都一眼能看到头,浑浑噩噩,没有盼头,到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所有人都走上更好的路,琼山县真的越来越好,变得更好,很好,好到隔壁县的人都会羡慕他们有一个好县令,出门在外都感觉腰杆挺直了不少。
小县令一点架子也没有,走在路上和人笑眯眯说着话,还会耐心哄着哭闹的小孩,秋收的时候还会跟着下地割麦,他对每个村子的情况都格外了解,便是有老人想去衙门看他,他也都是笑着接待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县令啊。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现在他要走了,大家都舍不得,却又知道这样的人琼山县肯定留不住,他值得更好更高的地方。
回京城吧,去做好大好大的官。
村长颤颤巍巍得扶着江芸芸的手,半晌之后才哽咽说道:“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啊。”
江芸芸怔怔得站着,嘴皮子微动,却又不知说什么才说。
她现在的样子其实很滑稽,她虽然高挑,但身形消瘦,偏背上还挂着两个圆鼓鼓的大包,把她挡的严严实实的,她这样呆呆站在原处像一个小小的乌龟。
可所有人都没有笑。
他们一脸严肃,一脸动容。
江芸当初就是这样来的,现在也是这样走的。
清清白白,两袖清风。
“保重。”人群中的符穹穿着素色的道袍,对着小县令深深俯了一礼。
叶启晨也带着衙门众人折腰而拜:“保重。”
“保重。”百姓们也齐齐喊道。
“走吧。”谢来从屋顶下来,平静说道,“船要走了。”
带着晨雾的散去,山脊的太阳也终于出来了。
琼山县的一天正式开始了,若是前几日,江芸芸这个时候已经处理好昨日的公务,出发准备去各处巡视了,去集市看看有没有人破坏规矩,去村子看看各家的种地情况,再去各大坝看看,免得雨汛来了冲坏堤坝,再不济也在街上溜达体察民情。
她这一日日的事情,可真是不少,能安安稳稳坐在县衙里的日子可不多。
可今日之后,她再也不需要干这些了。
她要走了。
离开的心情终于从虚无缥缈的空中落在地上,透过层层日光落在江芸芸的眼中,她看着路上跪满了的百姓,看着折腰而拜的人,又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万民伞。
她江芸芸,也算没有辜负这一片真心。
江芸芸抬脚离开,乐山和谢来安静跟在他们身后。
也不知道是谁先哭了一声,没多久,街道两侧就都是压抑的哭声,他们跪在地上看着逐渐离去的小县令。
这个十五岁来到这里,十七岁离开的小状元,终于要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他能来这一遭,已经很是令人欢欣若狂了。
江芸芸迎着东边的日光,一步步朝着码头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一份。
江芸芸帮过很多人,不少人也都会感谢她,那个时候她是高兴的,因为那是她的朋友,是她路见不平的勇气。
可在今日,她却觉得是那么骄傲,她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算着税率,算着海贸,想着春种秋收,她想要做一个好县令,又怕自己做不好,所以到最后只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希望百姓可以过得更好,可以堂堂正正活着,能承载出这些百姓最简单的愿望。
现在看来她,她这个县令,也许不负所托。
船哨声尖锐响起,这艘船离开了热闹的码头。
江芸芸安静坐在船舱里,手里握着那份被她来来回回翻看了无数遍,连边缘都起毛了,但她却始终没有打开的信封。
黎循传的名字已经被她摸出包浆了。
这份信,她不敢打开。
她当年不曾回扬州,因为她答应过师娘要做一个好县令,在她没有成为好县令之前,她生怕自己会泄了那口气。
她怕自己做不好这个县令,闹出笑话,到时候连带着楠枝,老师和师娘都要被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