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连连哄道:“别哭别哭,再哭我就真不让他回来了。”
朱厚照委屈坏了,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嘴巴委屈皱着,要哭不哭,小脸一会儿就憋得通红起来,额头也跟着渗出汗来了。
“那你写封信给他行不行,我让人给你带过去。”许是自己年少时没有得到什么父爱,朱祐樘当了爹后对三个小孩都格外宠溺,尤其是朱厚照,他的第一个孩子,当真是捧在手心都怕摔,事事都格外上心,现在见他真的好伤心的样子,心中大软,觉得自己刚才没事吓唬小孩真是不应该,也有些懊悔。
他虽然明白江芸不写信才是正确的文臣之道,但又忍不住生气,这人实在没有眼色,也不知道哄哄孩子,真不会做官。
“写不来。”还是小文盲的朱厚照哽咽说道。
朱祐樘擦了擦小孩脸蛋上的眼泪,无奈说道:“爹给你写行不行。”
朱厚照才勉勉强强不哭了,抓着他爹的袖子,大声嗯了一声:“写,现在就写。”
一侧的萧敬悄悄看了眼陛下,见他一脸宠溺,便连忙铺纸研墨。
“你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做厉害的官,然后马上回来啊。”
“我特别想他,华容道都不好玩了,小猪猪的衣服都换了好几遍了,故事写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玩啊。”
“你别十几年不回来,你回来我给准备好吃的。”
“等我长大了,我肯定来找你。”
“你在外面玩的好不好啊,外面好不好玩啊。”
朱厚照三句不离‘江芸什么时候回来’、‘江芸在外面好不好玩啊’、‘我也想出门玩’的深刻主题,反反复复地念着。
“爹不要改我说的话哦,要原封不动。”小太子这半年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字,只是年纪小,还没有握过笔,所以写不来,现在见他爹偷偷使坏,改了他的话,又想哭了。
朱祐樘连连划掉自己的小心思,哄道:“没呢,刚才是爹听走神了,来来继续说。”
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就这么一个人奶声奶气地说,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写,足足写了三张才停下来。
朱祐樘累了,心神俱疲的那种。
朱厚照连忙殷勤地捏着他爹的胳膊,又揉揉他爹的肩膀,小心翼翼靠过来,软软说道:“爹爹真好。”
“还有什么要给江芸的嘛?”朱祐樘随口问道。
朱厚照点头:“有的……还很多呢。”
朱佑樘万万没想到,只能沉默地低头去看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小孩。
“好没出息啊。”他感慨着,“多亏江芸不是女子,不然可要被人骂祸国殃民了,我一个好好的状元,大明难得一遇的六元及第的小神童,怎么就被你盯上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 ——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一个大盒子,又看着那个信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
谢来把那信封都要怼到她眼皮子地下,大声嘲笑着:“诺诺,可要仔细拿好了,这可是太子殿下亲笔写的,别看丑,写了半个时辰呢,对你真有耐心,一声也不叫唤的。”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苦着脸说道:“我这以后回京脑袋不会掉了吧,不对,我这以后还能回京吧。”
谢来看得直笑,促狭吓唬道:“不好说,真不好说。”
“记得回信啊,小状元。”谢来把东西塞到她怀里,施施然走了。
江芸芸叹气,抱着一盒子的东西,脚步沉重地回了自己的书房。
在屋顶见证了全过程的顾仕隆大怒,焦急踱步,来回踱步,不停踱步,见江芸芸走远了,只能急匆匆赶上去,一边跑,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狐狸精!粘人鬼!讨人厌!”
那边锦衣卫不亏是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段,十日时间,所有人就都招供了,写出来的状纸垒起来能淹没江芸芸的案首。
“这一叠是符家灭门惨案,张修在广东府那边已经招供了,想要离开琼州,缺钱打点,所以直接挑中了最有钱的符家,陈煌是他看中的太监,是个贪财,不嫌钱多的人,虽然他死了,但回头我得让人挖出来挂城门口,以儆效尤,李如则招供是他为了讨好陈煌,所以出谋划策,联系倭寇,杀人放火,不过年代久远,没什么物证了,到时让符穹来认认这几人的家中有没有他家以前的东西。”
一个十三年前的案子,只有口供,却也能装订成一册,可见当年的事情确实太过荒唐了,人人都只是加了一把火,却把华丽偌大的符家烧得家破人亡。
“这一叠是鲁斌侵占良田,私吞官田,挪用军费的事情,加起来挪用三千亩良田,十万两白银,钱我们要带回去京城,良田回头估计也是你处理的,你得好好想一下如何处置,免得被人抓住把柄,而且这些年他沉迷酒色,把指挥使权力全全托福给经历司,也是一大罪,不过他确实没有勾结倭寇,也确实仇恨倭寇,他弟弟就是死在倭寇手里,奈何所托非人,自己不行,找的人也不行,这几年打倭寇竟是一个人也没抓到,都是杀良冒功的,不过不论如何时算,他都是这群人里罪过最轻的,也是充满荒诞的。”
鲁斌瞧着就是早已被酒色掏空的样子,又蠢又坏,没有一点武将的英勇,没想到连最基本的敏锐都已经丢失了,有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这一叠是陶静的,勾结倭寇,私自出海,和城里大户都有勾结,抬高价格,还帮鲁斌做假账,自己名下也有八百亩良田,抄家出来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还在登记照册,对了,当年符家灭门他放任旁观的,不全无辜,他之前以为事情要败露了,所以唆使李如和鲁斌来找你麻烦,然后自己去找倭寇,企图制造混乱,复制符家的事情,杀了你,架空鲁斌,趁乱把李如推下海里,一举三得,不过出师不利,被你们先一步抓住了。”
谢来顿了顿,看了儿一眼严肃的江芸芸,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回头我给那个张道长和张小姑娘上表彰,你要不要也在这里记上一功啊……不要啊,真是公事公办啊,对了,健妇队也要记一大功的,之前观战的锦衣卫回来说当时可是太精彩了,好几次变故都被那个孙娘子应付下来了,应变能力堪称一绝,回头我问问愿不愿意来我们锦衣卫,你说得对,我们锦衣卫也要处理内眷的事情,有女子队也方便。”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跟我抢人是不是……”
“嗐,我就是随口说说,怎么还动手呢,多伤我心啊,诺,这一叠菜株野的,又蠢又贪,没主动干过什么坏事,但好事也没干过,钱也没少收,院子里的美人钱财数不胜数。”
江芸芸扫了一眼,菜株野的供状其实不少,可见这些年糊糊涂涂也为虎作伥了不少恶事,他虽没有主动挑起坏事,但作为一州的知府,漠视便是最大的罪过。
“这是卢安的,这些年一直是双面内奸,来回倒卖消息,他的事情王典史已经审得一清二楚了,你也该知道了。”
“这是那群倭寇的,都是小喽喽,陶静每年都会让他们进县城掳掠一翻,好问朝廷拿银子,他们今年过来也是惯例了,没想到踢到你这块铁板了,不过他们确实有人埋伏在雷州附近,我已经调了其余卫所的人去抓了,下毒的事情是他们说日本发现了银矿,发现银矿附近的一些水和石头有毒,想要来试试会不会死人,所以挑中远离陆地的琼山县。”
江芸芸听得精神一震:“银矿!是了,银矿附近一般都会有伴生铅,硫这些东西,都是剧毒。”
“东西我们都找到了,因为有剧毒,所以安置在箱子里,也不敢随意打开。”谢来点头说道。
“确实要慎重处理,可以问问张道士,虽然他整日神神叨叨,但我瞧着也是有点本事的神棍。”
“这一叠……”谢来手指微动,点了点最后的那薄薄几张纸,“都是质控你们县丞的,杀陈煌,杀孙兴,勾结海盗,啧啧,事情也不少呢,就是不知道我们县令要不要把人交出来了。”
江芸芸眼波微动,视线躲闪,含糊说道:“人就在邓巡抚那边呢,肯定不会跑的,你们先搞其他事情,不着急的。”
谢来打量着面前的小状元,轻轻冷哼一声:“你倒是护短,你出门传信的人被我抓了,你别想耍花招。”
江芸芸一脸无辜,但振振有词:“我就是说一下你们大驾光临的事情,我就一个小县令,肯定要让更大的人来接待你们啊。”
谢来懒得理会她话里的真假,只是懒洋洋说道:“还有七日就要过年了,本打算让兄弟们赶在年前回去的,但没想到小小琼山县的王八还挺多,抓了一窝又一窝,全都处理好也都过年了,所以要年后才能走了。”
江芸芸扬起热情的笑来:“自然是好好招待你们的,就是我们衙门这个经费,实在是有些……”
谢来嫌弃说道:“看出来了,房子都是漏雨的,我看你的屋子也都坏了,怎么也不修修,刚好秋税也收了一笔钱上来,对自己好一点吧。”
“没事,能住,床头顶也没坏,平日里也淋不到我,这笔钱我还打算修路修坝呢,靠农时税真的很紧张,我每次和主簿们商量钱都觉得脑袋疼,哪哪不够用。”
谢来听着她侃侃而谈,眼睛却亮晶晶的,话里话外都是别人的事情,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好官他自然见过,可江芸芸又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她明亮又骄傲,聪明又圆滑,怪不得是个漂亮又厉害的小状元。
他突然靠过来,盯着她脸看,拧眉问道:“你眉骨这么怎么有一道疤。”
江芸芸摸了摸那道伤疤:“卢安想要杀我,划到了,很明显吗?看不出来吧?”
谢来站直身子,皱眉:“就是那个倭寇?”
“嗯。”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不碍事的,这不是捡回一条命嘛。”
谢来没说话了,随口说道:“对了,我们县衙门口总有人探头观望的,可要我帮忙赶走。”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了,有一些好心人非要给我捐款,不过瞧着有点忘记了,等会我就亲自上门去要,他们在门口是提醒我呢,不要忘记他家。”
谢来听得眉毛来来回回扭了扭,看着江芸芸一脸真诚的样子,最后竖起大拇指:“可不是,连我们小状元的事情都忘记了,大罪过,回头你带几个锦衣卫过去给你撑场面,年纪大了总要收收记性的。”
“行啊!”江芸芸眼睛一亮,大力夸道,“谢佥事果然仗义啊。”
谢来走后,林括和林杰才相携走了进来。
“今日听说青草村的水渠有这个剪彩活动,前前后后村子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了。”林杰有些担心,但又很激动,“会不会太危险了。”
江芸芸摇头,突然又说道:“我上次瞧着这个村子好像很靠近生黎的地方。”
林杰点头:“是的,他们村子就有不少是生黎转化过来的熟黎,也时不时会和生黎有他们有交易。”
“那可太危险了。”林括皱眉说道,“那些生黎野蛮无礼。”
江芸芸笑说着:“我们还没相处过,就给人下了个这个定论不好,不若等会你们就请些生黎来看看,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若是能让这群生黎对我们改观那不是很好,土地多了,人也多了,人多就是力量嘛。”
林括眉心微动,有些不乐意。
“等会就让村长去请,一般来说村长都会和他们关系不错。”江芸芸对林杰说道。
林杰对江芸芸的信任可以说是格外得高,想也不想就点头应下了。
江芸芸出门时看到有三个人在无聊地排排坐,就顺手把大小张也都带上了,顾仕隆自然是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青草村走去。
青草村内人人喜气洋洋,那条水渠在已经收割干净的田地边缘,此刻正安安静静流着水,有几段路上挂满了红布。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凑热闹了,还有隔壁村的,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这里风水不错啊。”张道长一来就发挥本色,掐手指开始算,“好地方,修仙的好地方啊。”
“你是怎么做到的?”张易在水渠便来来回回跑着,最后满头大汗跑过来,惊讶说道,“我爹之前也想要他们开水渠的,但是说了好几遍都不管用。”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许是时机到了,加上我的办法好。”
张易似懂非懂,最后还是大声夸道:“你真厉害,江芸。”
身后的顾仕隆立马挺胸,更大声说道:“可不是!江芸可是天下第一好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把两个小孩赶走。
那边张道长到处换了换,然后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今早出门喜鹊叫,这里又风景宜人,我觉得我有好事发生,许是在这里能找到我的有缘人。”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可不是,助人为乐的好事呢。”
张道长大喜,激动地搓了搓手:“真的,你打算奖励我发现倭寇有功,送我钱了!”
江芸芸一把把人抓住,随后大声说道:“我找了一个大夫,免费义诊,大家有问题可以找他来看看。”
张道长大惊失色。
“还给你钱!带张易一个这么小的小孩去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没找你算账呢!还跟我伸手要钱,衙门什么情况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江芸芸皮笑肉不笑把人推向村长那边,“可以免费看病,但药要你们自己抓的。”
张道长还没说话,就被人围住了,有苦难言,直接被人架走了。
“这会不会不太好啊。”小年轻林杰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在我们衙门白吃白喝的,也该干点活的,物尽其用嘛,对了,生黎那边也可以去看看,争取这次促进一下两边的感情。”
“县令对这些不服管教的生黎也太好了。”林括有些不悦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自来环境是最能影响人的,这次生黎体会到我们的善意也会对我们态度好些,而且若是我们让这批生黎归顺了,后面的归化也有模板,可不是简单的人口变化,说到底这些可都是税啊,怎么能因为一些短暂的困难就放弃了呢。”
林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神色并不看好。
自高皇帝开始就在归化这些生黎,可这些年效果一直收效甚微,甚至是那些熟黎,只要一有不顺就会起义造反,说到底也是冥顽不灵的野人罢了。
江芸芸那边剪彩完,又说了几句鼓励人的话,态度和蔼,甚至仔细询问了几位家庭困难的寡妇孤儿的今年耕种情况。
青山村的人哪里见过这阵势,密密麻麻围了不少人过来,也不肯离开,都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县令。
这可是县太爷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