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喝杯水,怎么满头大汗的。”吴萩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符穹一口喝完才说道:“刚从社学的工地回来,正打算去各养济院合计读书的名单,但在路上看到一个人,想着先过来和县令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候第一次见面,失了先机。”
江芸芸好奇踱步过来,大眼睛扑闪着:“谁啊?”
符穹看着面前的小县令,微微一笑:“您至今没还我的那一串珍珠的发源地,心心念念的雷州守珠池的太监,吓唬菜知府的不二利器,雷州琼州响当当的人物,太监李广的干儿子,李如,来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李如来干嘛, 自然是听说自己的后方钱罐子被人砸了,结果自己的干儿子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来,眼看上供在即, 若是断了, 自己做了十三年的位置可就不保了, 所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非要过来亲自看个缘由了。
“这个江芸实在可恶。”干儿子李由大声贬骶着,“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给那些粮商们洗脑的, 这次儿子去见他们, 一个个都避之不谈,甚至对儿子避之不及,真是胆大包天, 干爹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可不是, 儿子本去找菜株野去给江芸一点教训看看, 谁知道我刚一提江芸芸, 菜株野那个没出息的, 脸都垮下来, 一脸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 直说江芸这人脾气不好,太过刁钻,他搞不来, 您听听,真是废物一个。”另外一个也紧跟着说道。
“海南卫的几个兵蛮子, 见了我们都没好脸色, 那个鲁斌更是见也不见我们, 干爹可要教训教训他们。”
“我们在这里十多年,什么硬骨头没见过,到最后哪个不是杀了烧了,一事了之,这次若是不行,我们就让这个江芸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李如听着几个干儿子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样子,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面上。
原本热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不顶用了,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也看着不中用了。”李如年纪其实不小了,许是真的珍珠滋润,他肤色白皙细润,眉眼清秀,又长年身居高位,沉下脸时又多了几分威严。
三个干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个个面容惊恐。
“这个江芸可不是个好惹的货色,唐源一个南京小守备,好好坐在那里也都被人拉下来了,老祖宗大怒的事情你们都忘记了,听说在京城时,连老祖宗的面子都不给,当时是多春风得意的小状元啊,惹不起便惹不起,可现在人来了琼山县,你们一个个都斗不过,老祖宗知道了还不是越发觉得我们没用。”李如阴沉说道。
三个干儿子吓得不敢说话。
“一个小小的县令,还能翻了天不成。”李如冷笑一声,站起来说道,“走,我们去菜知府家里看看。”
三个儿子对视一眼,连忙起身跟在身后。
菜株野那边刚听说海南卫的人在衙门里铩羽而归,心里高兴坏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那边又听说李如来琼山县了,眼皮子一翻,装死晕过去了。
—— ——
“来找我茬的?”江芸芸指了指自己,无辜问道。
符穹站在门口,衣袂飘飘,明明一路赶来额头渗汗,但他站在这里笑起来,又带着几分薄凉,委婉说道:“许是有些可能的。”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我可不认识他。”
吴萩凑过来幸灾乐祸说道:“可你把他的后方粮仓弄坏了。”
江芸芸一点也不怵,小手一挥信誓旦旦地自夸道:“那就让他来找我吧,不瞒诸位,我和不少太监打过交道的,没有输过的。”
符穹看着她沉默了,最后点头:“只是来提醒一下县令的,如此我便要去登记第一批在社学读书的名额去了。”
“去吧去吧。”江芸芸挥了挥手,背着小手也准备去处理其他公务了。
吴萩见两人一左一右都走了,也跟着左左右右走了几步,奈何前头两个人都没叫他一起去玩的意思,只好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工位,继续干活。
江芸芸刚回到内院,多日不见的顾仕隆就刺溜一下顺着屋檐滑下来了。
“哪里回来?晒得黑黢黢的。”江芸芸看着顾仕隆亮晶晶的眼睛,笑问道。
“打听消息回来了。”顾仕隆也背着手,跟着她屁股后面,溜溜达达走着。
“打听出来了吗?”江芸芸问。
顾仕隆得意得摇了摇脑袋:“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两人回到书房,隔壁的乐山就探出脑袋说道:“已经堆积好多信件了,芸哥儿还是早点处理了,别耽误了事情,前些日子收到了黎公子和唐公子的信,厚厚的一叠呢。”
江芸芸一听,脚步加快了。
“我要冰水!”顾仕隆赶在乐山收回脑袋时候,大声说道。
“刚好做了绿豆汤。”乐山说,“我去厨房要点冰来。”
顾仕隆满意点头。
江芸芸坐在桌子前,现在乐山处理起内宅事务已经游刃有余,各类拜帖按照轻重缓急给她整理好,各方来信也都一一分类。
“好多人来找你啊。”顾仕隆脑袋伸过去扫了一眼,“这是楠枝第一次给你写信吧。”
放在第一的信件上,盖着湖广的邮戳,上面的黎循传三个字迹规规矩矩,一眼看能想象出他当时坐在窗边写字时的样子。
——抬棺回湖广,想来一路旅途并不轻松。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拆开这封信,反而放在手心来来回回翻看着,到最后又小心翼翼放到一侧。
“你不看?”顾仕隆惊讶。
“等会,先把其他事情处理好。”江芸芸开始拆第二个信,那是唐伯虎写的信。
这份信她看了许久才慢慢放下了下来,满脸仲怔悲凉。
“怎么了?”顾仕隆的脑袋挤过来,“白发诗……嗯?唐伯虎不是才二十六七嘛?怎么就长白头发了?”
江芸芸仔仔细细把那份信捋平:“他接连丧父丧母,如今妻儿和妹妹也相继离世,当真是肝肠寸断,恻怛之心、痛疾之意,皆不欲生。”
顾仕隆惊呆在原处,磕磕巴巴问道:“都,都走了啊。”
江芸芸神色凝重:“思羲说的,但伯虎既然没主动说,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确实一直很是焦虑,想着若是他年前还没有来信,过年时我就去信给他,再寄些海南的特产给他,希望能宽慰一二。”
“那他现在给你写什么啊。”顾仕隆又问道,“我看他写了好多字。”
“他在整理诗集,说壬子年时,和朋友一起去彭州玩了一圈,写了不少诗集,打算再写一篇《中州览胜序》做序文,现在写好了,寄过来我看看。”江芸芸说。
“那不是还挺好的,能吃能睡,还想整理诗集。”顾仕隆不明白江芸芸刚才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是写的很惨吗?”
“很有意气风发的清隽之气。”江芸芸笑说着,“言明自己虽“身未易自用”但“窃亦不能久落落于此”的志向,还说想做一个行万里路的大丈夫。”
顾仕隆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去看江芸芸:“那不是是好事嘛?”
江芸芸提笔开始写回信:“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但当日他双亲去世时,我曾去见他,我只是怕他故作坚强,心中寂寞却难以排解。”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匆匆赶往苏州,穿过那条泥泞的小路,看到那个站在桃花林的落魄青年人,明明穿着最是休闲的大裳宽袍,可眉宇间满是颓废愤懑。
他才二十五岁。
生老病死的接连打击实在太大了。
“我打算劝他去科举,如今历经多难,心智大变,也该试试其他路,也许能慰藉一二心中情绪,也省的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江芸芸边说边写,“正好现在也能收心了,回头我让思羲督促着点。”
顾仕隆托着下巴,看着她奋笔疾书,突然冷不丁说道:“我以前老觉得你比唐伯虎这人还嚣张。”
江芸芸震惊:“哪里比得过唐伯虎嚣张啊。”
顾仕隆想了想,伸手去抓江芸芸的袖子,手指扣着她衣服上的花纹,然后莫名笑得灿烂。
江芸芸只好停笔,无奈说道:“这是做什么?”
“你看,要是他唐伯虎,这会儿肯定要打我了。”顾仕隆说道,“可你从来都不会。”
“原来是讨打。”江芸芸抽回自己的衣袖,继续埋头写信。
“才不是,是唐伯虎就很幼稚,明明他大你这么多,可他的嚣张写在脸上,而且他就是嘴里说得嚣张,其实怂得要死,但你才不是,你嘴上嗯嗯嗯,好好好,是是是,转头你就去干坏事了。”顾仕隆理直气壮说道,“所以你比唐伯虎还嚣张。”
江芸芸哼哼唧唧,反驳道:“胡说,我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
“可你做的事情就是很得罪人啊,可你一点也不怕,你是真的不怕,你总能明白你在做什么,而且之前唐伯虎说不去考试,所有人都劝他,可你从来没有开口。”顾仕隆趴在江芸芸胳膊边,拉长语调,“所以我觉得你没这么喜欢科举的。”
江芸芸停笔,看了过来。
顾仕隆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等人看过来,立马咧嘴一笑,那原本满是倒影的眼波也跟着瞬间散开了。
“我要是找到好东西吃,我肯定带给你吃,你要是觉得科举是好事情,肯定到处劝啊……”顾仕隆小脑袋晃了晃,“就跟我拉着我读书一样,你觉得读书好,科举不好。”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
顾幺儿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偏还是那么一语中的。
科举,是她为了生活走上的路,她清晰地记得当时跟自己说自己只要过了院试,当个秀才就很好了,后来如何走到这里,却又模糊记不清了。
短短的读书路,却又发生太多事情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从警觉试探地看向这个世界到缓缓,一步步走入这个朝代。
若是说回最初,当年只为吃上一口饭的江芸芸自然是不喜欢科举的。
幺儿,确实很敏锐。
“可我现在觉得你又变了。”顾仕隆的脑袋悄悄摸摸靠在江芸芸的胳膊上,“但我说不来,江芸,你的眼睛再也不会好奇地去看别人了,你现在跟个鱼一样,可以游来游去了。”
江芸芸气笑了,把他的脑袋挪走:“游刃有余!怎么还跟个文盲一样啊。”
顾仕隆不高兴,想要把脑袋继续凑过去。
奈何江芸芸完全不吃,直接把他的脑袋推走:“不要耽误我写信。”
顾仕隆只好垂头丧气趴回去了。
“都查到什么了?”江芸芸眼尾一睨,顺手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糖,“你最近都不在,周厨娘给你做了糖找不到人就先放在我这里,等会可以吃晚饭了,少吃点。”
顾仕隆眼睛一亮,立马扒拉过来。
“符家十三年前被一伙深夜出现在县内的倭寇灭门了,只剩下当时最年长的十八岁长子符穹和五岁的妹妹符安。”顾仕隆嘴巴咬着糖果嘎吱响,嘴里含含糊糊说道。
江芸芸却听得猛地抬起头来。
“那些死倭寇还一把火把整个符家都烧了,偏衙门里,海南卫里一个人都没出现,也就个别邻居出来救火,但无济于事,所以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三十几具尸体叠在一起,到最后谁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而且那个吴萩的吴家确实和符家是世交,关系极好,不过当时吴家都闭门不出,甚至不愿意见符穹和符安,还派人把他们都赶走了。”
顾仕隆的声音像极了说书的人,抑扬顿挫,可江芸芸却惊呆了,举着手半晌没有动静,任由笔尖的墨水晕染了写满字的纸张。
“真奇怪,两家都闹成这样了,符穹怎么还把自己唯一的妹妹嫁给吴萩啊,听说嫁女的时候排场可大了,两个人现在也都不住在主院的,是主院边上的小院子,单独过日子的,大家都说这是符穹爱妹妹,你说,吴家真的心无芥蒂,接受这个新媳妇吗?”
江芸芸沉默了。
不论两家介不介意,这门婚事在外人看来都太奇怪了。
“那,符县丞是怎么,怎么重新起来的。”许久之后,江芸芸沙哑问道。
“大家都不知道,猜测倒是很多,最靠谱的是有人说是出海赚的,当时两兄妹埋好家里人的尸骨后就突然失踪了,三年后符穹就携带巨款回来了,身后还跟了好多仆人,修桥铺路,最后连符宅都买回来了,就是现在的家,总而言之就是闹出很大的动静,就连当时的县令和指挥使都来看热闹了,哦,对了,他最后还因为德行兼修,进县衙当主簿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那个县令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