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热闹的生机已经许久没见了。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黎循传朝着湖面吟诵着,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初夏的风落在脸上,带着浓重的水汽,“扬州江南水乡,真美啊。”
等了半天也没听人附和,他一扭头,就看到江芸芸正在跟着乐水和诚勇左右转着。
“这是什么?”
“这个叫纸阁。”诚勇正动手插着细长竹条,笑说着,“先搭好架子,在用纸布糊起来,遮挡三面和头顶,前面在挂上轻纱帷幔,再在里面铺上毯子,您坐进去不晒还舒服。”
江芸芸绕着这个东西转了一圈,随后说道:“听上去有点像帐篷,让我也来试试。”
诚勇诚惶诚恐地拒绝了。
“你今日是来扎纸阁的吗?”背后传来黎循传幽幽的声音。
江芸芸笑说着:“扎纸阁怎么不是风景,格物致知,总归不会错,你动手扎过这个吗?”
黎循传摇头。
“那一起来试试,我觉得怪有趣的,这东西这么风雅,可有什么典故。”江芸芸好奇问道。
“宋末元初的小说《武林旧事》中有记载,说宋孝宗为了太上皇能在钱塘观潮时能更舒服,在岸边搭五十间观潮屋,此后高门豪民争相效仿,接连二十余里,远远看去好像江面也铺了彩锦①。”
“它不是叫纸阁吗?”江芸芸见黎循传弄个竹子也手忙脚乱的,连忙上去搭把手。
黎循传哀怨说道:“观海就叫观潮屋,看雪也可以叫观雪庵,赏花就说就花居,各有各的说法。”
“那我们今日叫什么,你可得仔细想象了。”江芸芸笑着把文艺小少年打发走。
黎循传眼睛一亮,站在一侧凝思苦想:“今日算是看龙舟还是踏青,叫寻龙阁,还是瞭春塔,我们在高处,叫登高梯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忍笑,继续搭纸布。
江渝跟在她身边打转,也背着手在边上打转:“这个好大只。”
“长九尺,阔八尺,高七尺。”诚勇笑说着,“渝小姐小心不要碰到竹刺。”
江芸芸见江渝还是舍不得走,便掏出一块缠糖哄道:“渝姐儿现在还小,现在还帮不上忙,不如去看看乐山在做什么,提着好大一盒东西。”
江渝眼睛一亮,含着糖,蹦蹦跳跳朝着乐山跑去:“你这个盒子好大哦,这是什么。”
“这个是提盒。”乐山正把几个硕大的盒子从马车后面抱下来,犹豫一会儿解释着,“这个盒子分为两层,下面一小层会放酒杯、酒壶,箸子等,上面为是大层,又分为六个部分,这个四格是用来放瓜果小菜的,每格可以放六碟东西,这两格是大格,三小姐爱吃的鱼和肉就在这里,每格可以装四碟②。”
江渝听得啧啧称奇,夸道:“你真厉害。”
乐山抿唇笑了笑,下意识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也正对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乐山心中立刻一喜,二公子看不出喜好,好似除了读书对什么都不太热衷,他有心讨好,却也不知从何下手,今日算是明白了一点。
二公子看重周姨娘和三小姐。
“这里面也是吃的吗?”江渝去看他腿边的另外一个,长得和提盒很像的乌黑盒子,伸手想要去碰下。
乐山回过神来,吓得一头冷汗,连忙格开她的手:“这是提炉,里面烧着炭,等会用来温酒煮茶,熬粥烧汤的。”
江渝不觉得危险,只是咯咯笑着,开始围着乐山打转。
那边黎循传坐在交椅上,苦思冥想,突然跑过去,一把抓住刚起身的江芸芸。
“做什么?”江芸芸吓得耳朵都往后飞了飞。
“《吕氏春秋·有始》有言“东南曰薰风”,白乐天又有诗云“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今日又值端午踏青,不如就叫独喜亭。”
江芸芸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为何叫独喜?”
“因为苏东坡在《东阳水乐亭》有诗:锵然涧谷含宫徵,节奏未成君独喜,不须写入薰风弦,纵有此声无此耳”。”
两人四目相对。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起来。
“主要是我很喜欢苏东坡,我怕你不喜欢,所以前面都是给你铺垫一下的。”黎循传不好意思解释着,但见她笑个不停,恼羞成怒,“到底行不行。”
“我觉得特别好!”江芸芸板着脸,竖起大拇指,“你快写起来,我等会挂在门口,让过路的龙舟都看看。”
因为江芸芸的态度太过真挚,口气太过热拢,黎循传一时间没有分辨出新同桌到底有没有坏心眼。
“快去写,马上就可以挂起来了。”江芸芸认真说道,“我等会给你亲自挂上去,寓意也很好。”
黎循传多单纯的小孩啊,闻言,兴冲冲地去拿笔墨纸砚。
“我就说这个江芸是个蔫坏的。”江芸芸刚坐下,背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枝山,你明年一定高中状元。”
唐伯虎换了一件粉色的长袍,头上也带着榴花,学着江芸芸的口气,故意去酸祝枝山。
一如既往地猫嫌狗厌啊。
祝枝山也不生气,只是撇开唐伯虎,对着江芸芸笑说着:“好久不见。”
江芸芸连忙站起来,一眼就看到他们背后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你们也在等龙舟?”
“这是扬州府学的学子,今日端午放假,所以相约踏青,这里既能看到扬州城,还能见到龙舟,位置也高,是一个好去处。”祝枝山笑着解释着。
“我们也今日放假,我是打算看龙舟的,城内太挤了,来城外看看也行。”江芸芸笑说着,“如此就不打扰你们。”
“我听说前几日你在家舌战群儒。”唐伯虎见两人不理他,就主动凑上来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传的这么远吗?”
“外面都是骂战,但我可帮你说话了。”他炯炯盯着江芸芸看,一脸期待,“骂了很多人。”
江芸芸一头雾水,犹豫片刻,缓缓开口:“谢谢。”
唐伯虎一脸不满,捏着扇子的手发出咯咯几声。
江芸芸只好去看祝枝山。
“他想问你还生气吗?”祝枝山失笑。
江芸芸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越盯越紧的唐伯虎,突然失笑:“我没生气。”
唐伯虎仔细打量着她,随后轻哼一声,打开扇子,故作镇定地摇了摇扇子:“真的?”
“真的。”江芸芸点头,“那日我说话也直了些,我也做不得对。”
唐伯虎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低头,小声道歉:“反正那天甩脸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
江芸芸笑眯眯从袖子里递去一颗缠糖,哄道:“不生气,你朋友等久了,快去玩吧。”
唐伯虎眼睛一亮。
“这个糖吃嘴里冰冰凉凉的。”唐伯虎含含糊糊说道。
“里面加了橙橘皮和薄荷,困得时候吃一颗很清脑。”江芸芸坐在交椅上,开始整理挂在门上的轻纱。
“你朋友要等久了。”江芸芸见他还不肯走,不解问道,“还有其他事情?”
唐伯虎眨了眨眼,冷不丁说道:“不是朋友。”
江芸芸也跟着眨了眨眼。
“他们没意思,我想和你玩。”唐伯虎索性坐在另一张交椅上,眼巴巴说道,“你们等会要做什么。”
“等龙舟和游行过了,就放风筝,再吃吃饭,看看景,时间到了就可以回去了。”江芸芸老实交代着,“刚才内城人太多还没逛,等会回去再逛逛。”
唐伯虎哦了一声,坐了一会儿,然后和祝枝山一起去找山坡下的朋友。
江芸芸把黎循传自己做的大红蝙蝠风筝拿出来,整理鱼线。
只是她刚理好鱼线,唐伯虎就和祝枝山重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串尾巴。
“我跟他们说你是黎公新收的徒弟,他们都很感兴趣,所以想来见见你。”唐伯虎得意说道,“你这么厉害的人,也该和他们交交朋友。”
江芸芸心中大喊‘闭嘴吧,唐伯虎!’,脸上却只能露出和煦乖巧的笑来。
历史上唐伯虎舞弊案一直含糊其词,但这几次相处下来,十有八九和这个得罪人的性格有脱不开的关系。
尤其是这嘴,不仅拉自己仇恨,还能给别人拉一波。
那六个年轻人皆穿着统一的深蓝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丝绸坠珠腰带,头戴黑巾,见了她只是笑了笑,神色各有不同。
“你们是府学的学生?”江芸芸每次上课都经过府学,自然也认得他们的衣服。
为首那人瞧着年纪最大,口气温和自我介绍着:“正是,在下何棐,这是我从弟何棠。”
与他站在最近的那人扫了江芸芸一眼,抬手行礼。
“在下盛仪。”他长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便笑眯了眼。
“在下叶相。”这人长相普通,却瞧着文质彬彬。
“在下乔仁。”这人身形精壮,眉骨深刻,俊朗魁梧,手臂处鼓鼓的,像个练武之人。
“在下杨果。”这人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皮肤雪白,脸颊圆润,笑起来。
江芸芸一一回礼。
“这些都是府学的学生。”祝枝山文气解释着,“今日本相邀一起去南来寺烧香。”
“听说黎公收了你当徒弟。”那个叫杨果圆脸小少年直接开口问道,“你也是神童?”
江芸芸摆手:“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那黎公为何收你当徒弟。”何棠质问道。
江芸芸打量着他。
这是这几位学生中最掩饰不了自己心思的人。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是骄傲的年纪,看谁都带着几分比较。
“怎么说话怎么冲。”唐伯虎先不高兴了,“他可聪明了,只是以前没读过书,我就说他一定会三元……嗷呜。”
江芸芸眼疾手快踢了他一脚,随后把人往祝枝山那边一推,皮笑肉不笑说道:“那你去问我老师吧。”
“听说你之前并未读过书,如今四书五经学到哪了?”叶相笑问道。
“刚开始学论语。”江芸芸不避讳说道。
“你没读过书,但你识字?”圆眼盛仪敏锐发现问题。
若是一个三四岁开始启蒙的幼童,一般都是从千字文等启蒙书籍读起,可没有一开始就读论语的道理。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还未开口,背后唐伯虎又按捺不住了。